“昨夜里天寒路冻,有两位盟弟投奔我社。今日便借早会互相引荐,一来望诸生和乐,二来考量其资质。”
雨化田半点不急,反正他身边有个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的顾惜朝,只要别是考量生孩子,押一赔十,顾公子稳赢。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集中于二人身上。
顾惜朝深深行个拜礼:
“在下姓王名焯,字灼华,这是舍弟隐之。我兄弟二人因与家不睦,又承蒙赵兄中转,方才来至此处。我与舍弟于诗文一道虽无所擅,却精于符箓方术。舍弟善符,我擅施术。”
肺痨男子奇道:
“此话当真?不知盟弟可有凭证?”
顾惜朝笑道:
“在下现在即可施术,眼见为实,凭证自生。”
他说罢即转向雨化田。
“隐之,还不速速将袖中符箓取出?”
雨化田见他说得笃定,便向袖中摸去,果然暗袋中装着几张朱砂水银写就的符箓。
顾惜朝双手接过符箓,施施然走到场中香炉边。
那鼎炉通体铜铸,内里白烟香氛袅袅,似云如雾。
顾惜朝两指夹住符箓闭目片刻,而后取出火石将其点着,凌空抛起,几张松叶色的符纸燃着小小火焰飘荡回旋,复又落回顾惜朝掌中。
奇就奇在那纸做的符箓沾了碎雪,其上火焰竟丝毫不灭,甚至连符箓都未受损,好像那焰芒竟是隔空悬在纸上一般。
雨化田也看得有点发怔。
原来顾公子还会变戏法儿……想必这招数若用在讨女孩子欢喜上,定是手到擒来。
西厂提督还未察觉为何今天自己的思维如此奇特的时候,顾惜朝已经将那符箓搁置在雪地上。
纸符很快被雪水浸湿,火焰却依旧半点不灭。
雨化田开始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周围人皆已目瞪口呆发出惊叹声。
顾惜朝笑起来:
“仙火长明,神祗已降。”
说罢他打开香炉小门,双手以掌根为轴转了个圈儿,十指张开如花朵盛放。
众人见他此举不知有何用意,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过了片刻,他往后倒退三步,右手扬起袖口正对香炉。
“唤云入袖。”
话声方落,那袅袅四散的炉烟竟有生命一般聚集于一处,灵蛇似的扭成一股向他袖中而去。
这场景实在太玄幻,周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雨化田暗自笑起来。
方才那个不灭仙火他确实没看明白,可这个唤云入袖还是很简单的。
结果自不用说,在场一片喧哗惊为天人。
肺痨男子大喜,夸了顾惜朝一通后咳嗽着宣布散会。
雨化田和顾惜朝一路往新居所走的时候遇见一堆一堆又一堆的围观人群。
“盟弟你那个符咒太神奇啦!到底是怎么弄的?”
雨化田笑得神秘:
“不可说,不可说。”
他很想问顾惜朝到底是怎么学会的这些?
估计是西厂督主眼神里的求知欲太旺盛,顾惜朝到了卧房后往椅子上一坐,好像无意间踩死只蚂蚁一样说:
“其实也没什么,十一岁时闲得无聊,看了本书而已。”
雨化田以前问过他那么好的厨艺是哪里学的?
顾惜朝也是像碾压一只蚊子一般说:
“其实也没什么,十三岁时忙里偷闲,看了本书而已。”
雨化田很想知道顾惜朝到底看过多少本书。
虽然他觉得这个问题就连顾惜朝自己可能都无法回答。
譬如现在顾公子又拿出本书在读着。
随时随地翻开书页就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性一起可以引经据典简明扼要把人驳得哑口无言。
雨化田盯着他专注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兀自从袖中取出块用油纸包好的乳酪甜糕,也专注地啃起来。
门外忽而铃声大作,接着就是一阵喧哗。
雨化田搁下手中甜糕,推门望去——
周围连成片的卧房内陆续走出椎髻白衣的生员,两三成群笑闹着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赵生远远看见他,挤过人山人海招呼道:
“隐之~隐之,到早课的时间啦,不如随我同去……”
后半句话生生梗在喉头。
顾惜朝右手执卷左手叉腰,倚在门口笑得如同豺狼虎豹。
“三人行必有吾师,赵盟弟且等上一等。”
雨化田身上鹤氅就未脱下,这等上一等等得自然是说话的顾惜朝本人。
顾惜朝穿戴整齐,雨化田自然而然伸出手去帮他整理风帽:
“帽子反了。”
赵生的心瞬间碎成冰渣子。
雪笼文社共分乾坤震艮离坎兑巽八间课室,说是早课,其实也就是诸生每三五人一组围炉而坐,将分发下来的撰文草拟任务完成而已。只要任务一旦完成,随你说笑饮酒,概不拘束。
二人跟着赵生来至的刚好是最末的巽字间,正如其余七座课室一样,巽字间囊括五列瓦房;每单列瓦房其间打通,可容纳百人挥毫泼墨。
瓦房内置着二十多个红泥小炉,炉上温酒水,旁边几案坐榻围成一圈,上面笔墨纸砚规矩界尺等物俱在。
雨化田方一坐下即拿起案上的题目。
那任务题目竟写的是:试想有重囚身陷天牢,拒不招供,如何以机关刑罚迫其开口?
下面附带一行小字:禁止搪塞敷衍作答;禁止互相抄袭想法及答案;禁止将此间题目流传出文社,违者以社规论处。
他几乎可以想到乾字间的题目或许大概就是:试问如何以荒坟野地柏树林布阵困敌?试问如何营迷楼机关蓄怪噬人?
赵生右边坐着的生员见他二人蹙眉,还以为是新晋的社员有不清楚的地方,笑道:
“其实也没那么严苛的,桌子上的界尺墨线可以随意使用,可画可写,你们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只要认真完成,是不会挨罚的。”
另一位围炉而坐的生员也道:
“正是正是,如果想法足够好,下次就可以升到兑字间……若是一路直升,到了三连间,听说可是有享不尽的福气呐。”
三连间正是乾字间的别称,因乾卦六爻皆阳,二三得六,故号三连。
顾惜朝道:
“多谢两位。只是说起来还有一事不明……这社规……”
赵生闻言脸上一沉,其余两人也是面露难色。
一人遮遮掩掩地说:
“这个……我们也没触犯过禁忌,只是听说搪塞者禁食,抄袭者禁足……”
雨化田眉头一挑:
“那泄密者呢?”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赵生吞吞吐吐道:
“好端端地去想这个做什么?做题要紧、做题要紧。”
雨化田见再问不出什么,只好以墨润笔写起来。
这会儿他倒真要感谢当年曹少钦拿着鞭子,逼自己每天观摩刑具,隔三日交一份揣摩心得,隔七日再交一份创新报告上去的教育方针。
若想去三连间看个究竟,只得认真答题。逼供嘛,自然是在保持犯人不死的前提下越残酷越好……
西厂提督于此事上自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可是也不能写得太才华横溢,所以他故意答得稍微笨了一些,让可实践性降低许多。
正像当年十岁出头的他拿着课业去找曹少钦,东厂督公阅罢批了一行斗大红字:甚妙,然繁复太过难以实行,中。
得到“中”的后果就是他在暑九伏天里不吃不喝扎马步扎到死。
雨化田写完后将纸平摊待墨风干,却见顾惜朝那边厢界尺算盘都用上了,素白宣纸上机关环环相扣,顾公子正兴致勃勃笔沾朱砂把图纸上可怜犯人的血染成红色。
雨化田一看之下就觉得顾惜朝这个想法很妙,但毕竟不是内行,机关刑具虽妙,可实践性依旧不高。
这就好比是你穷毕生之力造出了个傀儡偶人,眉眼毕肖真人可以假乱真,但它最大的用途只是端茶倒水陪人下棋,这又有什么用呢?
入不敷出,只能是书生意气空谈而已。
再一细看,他却发现那机关中其实多处可以省略不要,如此一来不仅不会影响性能还可以降低成本,更关键的是可操作性也大大提高,只需交付能工巧匠即可批量生产。
玉面修罗惊才绝艳,不会注意不到这些。
他也是故意的。
雨化田这才惊觉顾惜朝正是传说中那种放之四海,皆可碾压一群凡夫俗子的英才。
幸亏顾公子小时候没念过私塾,要不然这得多招恨啊。
不过到了他这个份儿上,都是一个人默默在角落里读书,私塾之于他也并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雨化田想一就想二想二还想三,这一下思维就跑了老远,直到旁边又是一阵惊叹声。
顾惜朝牵起他的手笑得风轻云淡:
“还请诸位让一让,题目写完,我们也该回去了。”
二人自回房歇息,雨化田啃完甜糕后刚巧赶上侍儿送来午饭。
顾惜朝放下手中书卷,待那侍儿走后取出银针药粉,又把饭菜试了个遍。
雨化田看着他手中银针不由得说:
“你袖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怎么这炼丹方士行旅套装似的玩意儿走哪带哪儿?”
顾惜朝板着脸纠正道:
“第一,这不是炼丹方士行旅套装;第二,这套东西原先确实不能携在袖子里。”
雨化田听这话说一半就知道他有心卖弄,忍笑故作认真托腮问道:
“后来?”
“后来我对其稍加改良,又以软竹篾缠裹,就算携其远赴西洋,也是可以的。”
顾惜朝话一说完,雨化田却未搭腔,只是一直看着他。
玉面修罗试毒完毕,饭菜虽无任何异状,却已经凉了大半。
他倒毫不在意,当即举箸吃起来。
雨化田依旧托着腮帮子看着他。
顾惜朝吃不下去了。
“你看什么?”
雨化田双唇一碰答得爽利。
“看你。”
玉面修罗被这两个字说得僵住。
看你……难道明人讲话都是如此直白不爱迂回的么?
雨化田又说:
“你怎么不吃白馍了?”
顾惜朝好气又好笑:
“佳肴在前,谁又会去啃白馍?”
雨化田深以为然,起身离开桌子往床上一躺,歪头看着顾惜朝的侧影。
“可是我就喜欢看你生龙活虎啃白馍的样子。”
他说。
顾惜朝手里一颤筷子都掉了。
雨化田这是打算把话挑明了说……不对,这不是要害,要害是他竟然把啃白馍这件事和那件事放在一起说。
顾惜朝是个男人,还是个相当漂亮出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总是讨人喜欢的。
以前有佳人粉衫茜裙,羞脸生红地跟他说:我喜欢看你仗剑策马的样子。
后来有妖姬杏眼桃腮,指尖眼角充满挑逗:我喜欢看你正襟危坐笑看风云的样子。
也有侠士手执酒盏,笑出个酒窝:我就喜欢你这文韬武略洋洋洒洒的样子。
还有少年们叽叽喳喳围成团:顾大寨主,我们可喜欢看你舞剑的样子啦。
这些都很靠谱。
但是雨化田永远不能以常理度量,他有时想问题做事情绕一百个弯,有时却话来张口直来直去。
生龙活虎啃白馍?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再说他啃白馍的时候哪里生龙活虎了?
玉面修罗哭笑不得。
第四回 雪里点灯夜半蝶飞 薜萝山鬼狐怪妄言
漆箧。
通体玄黑,嵌如雪碎蚌。
饭毕后约一盏茶的功夫,有侍儿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