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女子不约而同地抛下他跑掉了,因为大家都觉得他有必要将心情放松一下。作为一个平日里掌控欲极强的大男子主义者,被身边人这样定义了,未必会很爽,但他当然也生不起气来。
也罢、也罢……他想,自己或许确实是把事情和气氛弄得紧张了,放松一下就放松一下吧。来到这里这么久,他没有放下过现代人的思维,至少在对檀儿、云竹这些人身上,他一直希望对方能够拥有与自己对等的幸福——一夫多妻的事情除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会觉得为自己好而抛下自己跑开一阵子。自己的想法,算是初步成功了,不是么?
当然,在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的同时,他也在想:接下来,还是不用再深入了……
周佩的亲事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拍板决定,消息传过来,宁毅看了一遍,除了跟秦嗣源说:“可喜可贺,这丫头终于想通了。”没别的可说的。
半年之前,周佩从京城回去江宁后,成国公主还曾经往京城发过一封书信。用词或许委婉,但从意思上来说,就是那位成国公主勃然大怒,觉得自家的孙女儿进京一趟,居然差点被京城里的纨绔玷污,实在不能忍。
为着这封信,高俅父子又被皇帝结结实实地折腾了一番,以至于这半年来花花太岁高沐恩都被关在太尉府中不能出来,也算是还了京城半年的太平世界。至于后来太尉府着周侗杀宁毅,有没有这件事的影响,那就难说得紧了。
当然,如今的太尉府,明面暗面上,其实都不敢跟右相府结怨。暂时来说,彼此的事情记在心里,短时间内还不至于出什么摩擦。至于日后的事情,自然是日后再说了。正月底的这几天时间,檀儿离开后,宁毅便投入了工作里。竹记的宣传、营销,另一方面,则是来往于相府与王家之间。
祝彪与扈三娘来到京城之后,王家的局面变得比较有趣。感情受挫又被归类成“完全不会泡妞”还没办法反驳的宁毅,对这件事情是很感兴趣的。
抵京之后,扈三娘住到了王家,祝彪则跟随在宁毅这边。据说王山月还没有理清楚心中对扈三娘的感情,王家的老太君与姑娘们便喜欢上了这位山东来的农村姑娘,理由在于扈三娘的武艺真的很厉害。初到王家是,她还特别拘束,但仅仅半天,就被王家的老太君留了下来。
扈三娘心中是肯的,王山月倒是纠结得不行,跑到宁毅这边来,跟祝彪解释不像解释,道歉不像道歉。这位在山东打架靠吃人的凶狠角色当天晚上甚至没有敢回王家,第二天宁毅才带了祝彪,随王山月回去,当时扈三娘已经被王家的一些女子缠着耍刀了,在宁毅的示意下,祝彪叫着:“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下场与扈三娘乒乒乓乓地打了一场,一帮女子虽然都帮着扈三娘说他欺负女人,但看得出来,祝彪的英武还是让这一个有着数十女子的人家颇为中意的。
王家的老太君名叫钱英,作为能够在王其松死后撑起这样一个家庭的老妇人,也是有着眼光与主见的,与宁毅交谈一阵,便能心领神会。祝彪与扈三娘的婚约,在礼法上还是个大问题,假如家中真有哪位女子与祝彪之间有好感,能够成事,双方摊开来说才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眼下还是不可能三三五五的就说清楚,但大家应该都会乐见其成。
宁毅与王家合作的,主要还是书铺。与钱老太君聊了一阵这个,已近中午,老太君便留下了众人用膳。也在这个时候,闻人不二找了过来,蹭饭的同时,告诉宁毅一件事情。
“老师让你下午有空的话过去相府一趟……对了,你那个武林高手排行榜现在还没整理好吗?”
“竹记又没有弄好,排行榜有什么用……相府有事?”
“早些时日,彭泽湖南岸打了一仗。”闻人不二低声道,“方七佛为掩护方百花等人逃亡,断后被俘,如今正被押解进京,有些麻烦。”
宁毅微微愣了愣:“……怎么?”
“方百花以及一些绿林人想要救他,麻烦倒不是十分大,不过老师想听听你的想法。”
宁毅看看闻人不二,点头表示明白了,不久之后,大家入席,双方没有再说什么。宁毅的心头闪过一道身影,那个在沦陷后的杭州街头,以一人之力面对数十绿林豪雄,为了一帮孩子,要诛杀包道乙的年轻人。
“陈凡……”
方七佛是他的老师,这场戏里,如果他没死,不会不在的……
第四六三章 流沙逝水 故梦荒途
云大片大片地在天上飘,在云与云的缝隙间露出繁密的星斗来,就像是被遮挡在云层上方的银河,从云层的破口间洒落了银色的光尘。春天的夜风里还带着砭人的寒冷,押了囚车的队伍在地上走,囚车后跟着一长列被绑缚了双手的俘虏,队列周围,数百捕快士卒跟随前行。
从囚车上一根一根的栏杆中望出去,银灰相间的夜空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夜色无论如何都是好看的,因为那并非人间,他以前总是很喜欢在夜里看这片天空,现在想来,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了。
但如今身心尽折,手已经废了,腿也已经被打折,铁钩穿过了琵琶骨,一身的武艺已经废得七七八八。他也终于能够放下俗物,再次抬头望望那非人间的事物,因为人间的路,他可能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下去……
他叫方七佛,景翰十一年的这个春天,他三十九岁。作为武朝这场由方氏众人领导的动乱的二头领,纵然外界将他视为无所不能的智多星,但从小的时候,他没有念过书。
方氏一姓在青溪附近是很大的一族,家中原本也还算是过得去的家庭,有房有地,父母勤勤恳恳地劳作,衣食无忧。自小由于他与几个兄弟姐妹资质不错,被绿林中人收为弟子,带去外地习武。武艺将成之时,出去行走江湖,一年之后回家看看,才发现家中田地,已经没有了。
这件事情是因为早几年他的父亲生了一次病,为了治病,方家抵押了田产。病愈之后方父的身体渐差,种地越来越困难。方母去到附近地主老爷办的坊间里做工,地主老爷倒也不错,时常带东西来看望方父,后来还不上钱,抵押便成了卖。
地主老爷那边对周围都很关心,方七佛也心存感激,纵然母亲并不同意卖地,为了给家里,给孩子多攒点钱甚至在工坊里累得晕倒,但父亲的身体好了,这总算是大幸。事实上,当时还不上钱,人情道理都已经如软刀子般逼得方家不得不将地卖掉。
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得知那位大夫收了地主家的钱,特意将父亲的病情说重,用药的时间拖长,弄得当时窘迫的方家不得不将田地抵押。血气方刚的他打到地主家,但当时他的武艺尚未大成。先是地主家的家丁,然后官府的捕快,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周围人的说话,权势的威逼都令得他不得不低头。
但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只要认定了事情,哪里会退。堂兄方腊、堂妹方百花乃至于一帮兄弟纠集起来,杀入那位大地主家,但对方也有防备,请了官兵过来,一番厮杀后,最终将他们迫退。
只在第二天,他们便被定为杀人的强匪,有些人家里父母来不及走……自那之后,他们便无家可归,亡命天涯了。
身上背负血仇,果然是武艺精进的最好动力。不久之后,方腊、方百花等人先后在江湖上打出偌大的名声,喜欢在夜里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的他虽然武艺进步没那么快,但也是方氏兄弟中出色的一份子。他们加入摩尼教,几年之后,回到青溪再度杀入那地主的家中。当时那地主的家业又已经翻了好几倍,在打败了对方请来的高手,将其一家灭门之后,走在血泊中的他,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他只是不明白,凭什么父母的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只是令得家产越来越少。而这些地主,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动动嘴皮子,便能让那些努力练武的高手如狗一般的被他们驱策。自己天经地义的报仇,为何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又过了两年,他再度回到青溪。曾经被地主夺去的田产,并没有一丝一毫回到曾经的村户手中,其他人瓜分了那地主的田产,然后又扩张得更大。那些如他父母一般勤勤恳恳种地的人,也是最相信公道的一部分人,在这个游戏里,从来就没有过说话的权力。
堂兄方腊是果决的,他早已意识到这点,既然已成匪类,他便想要造反。他也是天生的领导者,一大群人聚集在他的身边,愿意听他的话。而方七佛则更喜欢看这样那样的事情,想其中的道理,他开始识字看书,也更加明白,早几年若没有那样暴躁,父母或许不会死。人世如潮,当顺水而行。
几年之后,他们逼退司空南。那一战中,摩尼教的护法、长老仍有颇多高手未曾站在他们这边,堂兄的武艺,当时也不敌司空南,然而在那场原本预估处于颓势的战斗里,却是全力出手的方七佛连败数名高手,推斜了胜负的天平。
在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后,他的武艺,在不知不觉间,已能与方腊并肩了。
后来,“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口号,是他与方腊一道想出来的。十余年的时间里,他筹划着摩尼教的发展,如同引导着一支支的水流,在众人的合力下,终于令得这一切在江南一地汇成怒潮。失去恒产的人们起来杀掉了地主,三山五岳的人们起来响应。
再然后,一切就停下来了……那条河的水死了,他们引不动了……
或许如同那个名叫宁毅的家伙说的那样,没有野心,也就到那里为止了。
打下杭州之后,永乐军如虹的气势就开始转变,在那儿一直看着这一切的他最能明白这件事。原本是农户、山匪的头领们开始抢夺金银、瓜分田产。曾经可以一拥而上的战斗方法在对上大城市、大军队时失去了作用。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不行,但每一个人都相信,其他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惜命、短视,打下杭州之后,亡命徒却豁不出去了。被富家翁们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其实也只是想当个富家翁……从这上面来说,人与人之间,真是无有高下的。
这条路他走了很长,看了很久,想了很多,但下一步他已经想不清楚该如何去走。
其实,想太多的人不幸福,他想。曾经他是对这个世道失望,想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之后,是开始对人失望。在破了杭州到堂兄战死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他们的成事,真的有意义吗?人都是一样的,在地里种地时,他们战战兢兢,如同自己的父母那般。有了钱有了地,他们也如同那些地主一般的凶残狡猾。当了官,他们就如同那些狗官一般的欺压良善。就算真的推翻了武朝,我们是不是一样没能改变任何的东西?
好在这段时间,他便不想了。终于能有余暇,抬起头来看看那片天,他将来有可能到的地方。而在闲暇之余,回首过往的人和事,他心中偶尔闪过的,有两个人,是与旁人不太一样的。
他的弟子陈凡,作为自己的亲传弟子,这孩子天资极好,而且非常聪明。但或许也是因为太聪明了,他早早地看清楚了世事的矛盾,他的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自己曾对他寄予厚望,但到得后来,却并不期待他能做成大事了。聪明的人,或者势利或者天真,他虽然懂得世情,但心中终究太过天真。天真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就如同杭州败后,堂兄退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