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才会继续下去。
律师离开之后,穆仰天呆呆地坐在床头。现在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让人给算计了。他昔日所有的奋斗都化为空寂了。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若不是从律师嘴里说出来,言之凿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新编天方夜谭。穆仰天气血贲张,全身发抖,胃里一阵阵灼痛,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靠在床头,努力想象着公司里发生的乱糟糟的事情,想象着赵鸣脸上带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亮在公司里指手画脚的样子。然后,他反反复复地想,除了女儿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没留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正在从窗前滑落下去,同济医院的住院部里安安静静,过不了多久,穆童就要放学赶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穆仰天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纠纷。
在全力阻止赵鸣的打劫未遂后,总经理果然自认倒霉,向穆仰天递交了辞职书,同时提交了一份职务工作备忘录和一份表格详细的资产清单,然后离开了公司,回猎头公司备案,另择高就。
穆仰天强撑着回了一趟公司。公司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果然是遭遇了打劫的样子。一部分员工已经离开了公司,有的是被赵鸣带走的,有的看着公司这个样子,知道大限已至,抢先一步外出寻找新的工作。剩下的一些员工,大多是穆仰天早期创业时带出来的,看见穆仰天,就像看见离家多日的父母,个个热泪盈眶,委屈不已。
穆仰天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的前任秘书把堆了一沙发的各种报表挪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穆仰天接过秘书递给自己的茶杯。那是一只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软得像食品包装袋,几粒茶叶盛在里面,也显得岌岌可危了。穆仰天环视总经理办公室。和公司其他地方比,总经理办公室还算整洁,不像是抄过的样子,可他清楚,除了原来的办公用品,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穆仰天坐在那里,脸上平静得很,心里却怔怔地,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离开公司时对总经理说过的那番话: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穆仰天想,我还是没能做到。
穆仰天想,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穆仰天自己是个危在旦夕的重患者,要是没有电梯,位于十二楼的公司根本上不去,和人说话,十分钟就累得喘气,根本不能赤膊上阵去和赵鸣打拼道理。公司里几个高层心腹员工又都不是赵鸣的对手,若要硬跳上场去,肯定会败下阵来。穆仰天托了几个朋友去找赵鸣交涉,道理也讲了,方案也拿了,下恶耙子① 的话也说了,都被赵鸣礼貌地连人带话一块儿送了出来。人回来了,带回赵鸣的一句话:要是穆仰天不服,如今是法制社会,人民法院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诉讼纸准备好,大家法庭上见,学哈马斯烈士旅② 做人肉炸弹的话,最好就不要说了。
穆仰天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勉强的几个,大多和赵鸣有关系,双方都是朋友,谁也不好在其中较真。再说,几个月前,穆仰天将赵鸣撵出公司,赵鸣也请来同样的人当说客,让穆仰天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这件事情大家都记忆犹新,没想到黄河如今性子急,三十年涮出了河东,三个月河床就改到河西了,让做朋友的没有底气,话在嘴边说不出口。穆仰天如今的下场,人家也看出来了,知道工作再怎么做,连脸带历史已经被赵鸣撕得破碎不堪,难得力挽狂澜,人家只能装糊涂,走一走过场,说一些安慰的话,然后摆脱干系走人。这样的做法,相反是在道理之上的。
《亲爱的敌人》十五(3)
还真有铁了心的员工,几个人约着到医院里找穆仰天,群情激奋地提议说,看公司的这种情况,要从官方取得支持和关照是不可能了,但要让人咽下这口气,也是难以咽下的,索性真的就掏一笔钱,托关系去找道上的朋友,让道上的朋友接了单,把赵鸣这狗东西堵在什么地方,能找回来那劫走的百分之二十就找,找不回来,也把小子给废掉。
穆仰天没有那样做。他不是不懂公司法,是他忽略了,大意了,太自以为是,没有在公司走上正轨之后,补上这一道槛,如今事情出了,项目和业务关系全都没有了,大厦已倾,错都在他这里,废谁不该先废了他?再说,公司这些年的收益,按照法律规定,都是非法所得,就算找回来那百分之二十,也是非法所得,论理应该一律充公,公司落不下来,而穆仰天最忌讳的是,自己一生不敢说没干过非法的事,却惟独不肯和黑道上的人沾上任何联系。
穆仰天那几天气血上涌,吃药嘴里一嘴的苦味儿,喝粥嘴里一嘴的血腥味儿,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气越来越短,疼痛怎么捱也捱不过去,不得不同意医生给自己使用吗啡。他必须在这个时候保持最基本的冷静和理智。
经过几天思考,穆仰天决定放弃诉讼。公司现在的情况,经营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公司要关闭,人要遣散,楼要出租,车要变卖,银行里的租子要划拨,业务关系方要一一清账。这些还不是大头,光是那些络绎不绝连哭诉带恐吓的债权者,穆仰天就不得不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苦苦应付。在这种情况下,那种威胁要废掉赵鸣的话,也是一时气急说出了口,冷静起来,根本不具操作性。
穆仰天被一团烂摊子缠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连正常的治疗都受到影响。好在穆仰天现在是等死的人,同济医院又不是法院经济庭,保安只认医生不认黑道老大,穆仰天央告医院拦住那些讨债者,在医院的保护下,没有让人抬出病房停了担架到市政府门口,要求市长出面评道理,勉强躲过了眼下这一劫。
穆仰天那一趟折腾经历下来,公司的事情千疮百孔,一屁股的烂摊子等着收拾,这且不说,人又气又累,反而把病往严重上用力推了一巴掌。
但这一切都瞒着穆童,暂时没有让她知道。前任律师辞去委托后,穆仰天为自己聘请了新的律师,要新律师全权代理自己处理公司的善后问题,私下里拿出一个存折,要律师将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用做几个老员工的遣散补贴,同时转告公司里的员工,双休日不要到医院来看他,实在有什么急事,比如划账之类捱不过去的事,当着穆童的面,也不要直说,能说隐语说隐语,能打哑谜打哑谜。总之,要暂时把穆童保护在这复杂的事态之外。
穆仰天这些日子正在做第三期的化疗,反应十分强烈。他不想一边呕吐着,一边告诉女儿这件事情。
赵鸣不用穆仰天请,自己上了门。
那天赵鸣衣冠鲜亮地来到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夹了手机包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个头都不矮,头发梳得锃亮,藏蓝色制服熨得十分挺括,走路端着宽宽的肩,目光如鹞,不住地往周遭瞟去。一看就知道,两个年轻人是花了高薪聘请的、曾经效职过武警或体院的全职跟班,他们厚厚的手机包里,除了手机、各种现金卡和韩国签名笔外,一定还有一支配有准持证的八发装自动手枪。
赵鸣让两个年轻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病房。好像两个人昨天才分手,朋友还是朋友,昨晚的宵夜酒还香存齿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赵鸣进了门,有些夸张地巡视了一下病房,评价说,同济的高干病房,外面吹得嘀嘀嗒①,怎么就是种窝囊样?不过尔尔嘛,和美国的监狱比,差多了。然后再转了身,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穆仰天瘦削成笋尖的下巴颏儿,看一阵,摇着头遗憾地说:
“真是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头发开始掉了吧?肉也不能吃了吧?想吐对不对?夜里光做噩梦?啧啧啧,看来人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什么。我将来不要落到你这个地步才好。”
穆仰天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处治赵鸣。他想,扇赵鸣一百个耳光肯定是不解气的,起码得把赵鸣吊在长江大桥上,或者干脆省了那些麻烦,直接把他掐死了事。但见到赵鸣,穆仰天却平静下来,居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甚至觉得再和赵鸣说那点儿破道理,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他想,为什么不可以退一步,把生活当成一种业余爱好?或者说,让自己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赵鸣,“屁股上长了疮?”
“你骗不了我。”赵鸣十分警惕地说,“医院这种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输血能输出艾滋病,说不定你这椅子让哪个王八蛋坐过,也能传播艾滋病。这点儿卫生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不上这个当。”
赵鸣掏出硬盒中华,让了一支给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赵鸣诧异地问,戒了?穆仰天说,医院不让抽。赵鸣朝卫生间方面示意了一下问,躲在厕所里抽也不行?穆仰天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打开,进去抽两口。赵鸣嫌麻烦地说,那就算了。
赵鸣把烟揣回去,手插在裤兜里,像关在笼子里吃撑住了要消食的动物,在病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亲爱的敌人》十五(4)
“我是不是成熟多了?”他很大度地问穆仰天,“你是不是觉得,士别三日应该刮刮眼睛?或者相反,觉得我很卑鄙?”
“我说,”穆仰天看着赵鸣,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心情,去大街上追美腿?”
“你疯了?”赵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他妈的,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想起这事儿来?你还别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年轻人如鱼得水啊。可惜那个年代太短暂了,让人想起都伤感。”赵鸣摇着头,苦恼地说,“我现在哪里有你这样舒服,会养腰子①。公司的业务——我指的是原先你的那个公司——不是让我接下来了吗?忙得我——我指的是现在我的公司——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说起来你都熟悉:一天三趟跑工地,六趟和银行打嘴巴仗,九趟骂那些长着猪脑袋的下属,晚上还要陪着客人让小姐往死里剥削,简直是水深火热。我现在才体会到当老板的艰辛,可惜已经上了贼船,晚了。”
赵鸣拿不准,一定要穆仰天告诉他一件事。赵鸣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先惹出来的——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后得的病。要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那就不怪他,只怪穆仰天点子低。要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因此得了病,那他赵鸣就太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了。赵鸣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人格底线,让人想起来起鸡皮疙瘩,不舒服。但是赵鸣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掉了。
“顺便问一下,”赵鸣开玩笑道,“除了这个毛病——我指的是你脑子里长的那些东西——你还查出别的毛病没有?比如心脏病,或者前列腺炎什么的?”赵鸣忧心忡忡地说,“要是这样,你他妈真是麻烦大了。”
赵鸣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花篮是鲜花做的。赵鸣走的时候在护士值班室里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