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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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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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结婚的时候,穆仰天二十三岁,童云二十一岁,都很年轻。穆仰天的父母过世早,穆仰天不用操心老人;童云的父母在世,老两口有稳定的收入,自己花不完,一天到晚惦记着贴补儿女。穆仰天和童云结婚的时候,虽说因为穆仰天的阻止,老两口是女儿蜜月后才赶到武汉来的,但来的时候抱了个二十九寸的大彩电,拖了台双门自动除冰的大冰箱,还不依不饶,硬塞给女婿五千块钱,说是给女婿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认老亲爷老亲娘①;而女儿那边,老两口不是对女婿这个司马相如信不足,是不肯让女儿文君当垆,苦着屈着了,背着女婿,私下里也留下了贴己。等老人前脚离开,童云后脚就做了吃里扒外的人儿,把老人给的贴己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了穆仰天。穆仰天一看存折上的数目,吓了一跳,说,两万呀,核对过没有,该没随随便便多出个零头来吧?又说,你爸爸妈妈没窝藏银行劫犯吧,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童云就嘻嘻笑着吊上穆仰天的脖子,说劫犯倒是有一个,和银行无关,劫的也不是钱,是他们养了二十一年的女儿,那人就在眼前。 
  两人没有生活上的负担,有一份中等偏上的收入,再有一份拔尖得直往云彩里蹿的爱情,很满足。 
  穆仰天和童云都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都尊崇赛利格曼② 的那句名言:“财富,尤其是财富的增加,与幸福只有很低程度的相关。”没有钱的日子当然痛恨得很,真要一文不名,或者手头拮据,不用人发动,自己就主动奋起了,要当烧杀掠夺的革命者。但要让钱做主子,自己当奴隶,这种事儿也不愿干。两个人都明白,守着个好单位,能挣钱,那是自己运气好,却不知道金钱是一只可以变通的魔方,谁来玩、怎么玩,那六方体组合成的图案,是完全不同的——就两个人的智商,不是不知道,是不愿费那个脑子,干吗呢。 
  这样,两人世界时,穆仰天也好,童云也好,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先回家的踮着脚尖盼后回家的,后回家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天落刀子也一路百米速度十二秒地往家里赶。赶回家,门一关,两人有说有笑,做着什么或什么也不做,一件不起眼的事也能说得热热闹闹,那么说着笑着,渐渐地合二为一,凑到一块儿去了,或者不是一,数字还是两个,却是黏着不大容易分清的两个,只好把他们当做一组数字来看。两人整天腻在一起,也只求腻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管那个万马奔腾的年代,他人都在寻思着方法做生意赚钱,而他们早已经落伍了。 
  落伍是客观存在,但穆仰天和童云还偏拿客观的东西不放在眼里,把主观的旗帜扬得高高的。经济上,钱多时多花,钱少时少花,没钱时也有办法——“炮生为熟,以化腥臊”的烹饪不要了,“煮海为盐,盐调百味”的调和也不要了,两个人一人一碗盒面,开水一冲,手牵着手坐下,笑嘻嘻地隔着桌子吹蜡烛,穆仰天讲蒸煮烧烩炙煎炒烤炝煸炖煨煲炮焙炸熘焖扒汆,童云就讲鼎盘盆尊壶觚卣簋豆镬觥觖觞艮虢虢卣,讲得一屋子香气撩人。总之,穆仰天有的是新奇的念头,童云也不让穆仰天,要迎合穆仰天,不让穆仰天一个人在那里过干瘾。 
  要不就是童云套着一件宽大的汗衫,光着两条纤长的腿,对着镜子琢磨孩子的舞蹈,穆仰天在一边当观众,提一些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意见。 
  童云纤长胳膊纤长腿,人像六月里的杨柳枝,没风时都动,要有点儿风,能轻漾着上了天,让穆仰天仰了脸看,无限喜欢。这样的童云,人是好看到天上去了,不在评价之列,穆仰天说“好看”或者“不好看”,评价的是童云替孩子们编的舞蹈,是自己对童云一招一势的感觉。 
  穆仰天不是书香家庭出身,小时候又四处撒野,没有什么文娱基因和训练。但穆仰天对生命却是敏锐的,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只须抬头一看,就能看出力量来,就能看出去向来,就无端地有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涌过,让他不易觉察地抬动一下双臂。那意思虽没说,但细心的人谁都能够看出来,是他想跟了鸟儿飞去什么地方。这样的穆仰天,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好看了,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鼓掌;不好看了,不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提出来,供童云参考。 
  穆仰天严肃地对童云说,他的标准,绝对不带私情,是公允的、客观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童云应该加以重视,最好从善如流。还威胁童云说,真要看出童云有什么狗屎动作,他决不留情,一定塞了手指头在嘴里吹口哨,并且跺脚,叫“下课”或者“洗了睡”。   
  《亲爱的敌人》三(2)   
  问题是,穆仰天光顾了看童云,童云在他眼里十全十美,没有不好看的地方,怎么看都看出动人来,看得他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之后,穆仰天又不知道收敛,也不管童云是在那儿干什么,舞出来的是移星揽月,还是拈花微笑,站起来就拼命鼓掌,把巴掌拍得通红,那样的掌声根本就没有节制,破坏童云的舞蹈节奏不说,基本上形成了噪音,对舞蹈家的艺术生活是个严重的影响。 
  童云没有听见口哨声,也没有听见跺脚声,连参考意见都得不到,不满意了,收了势,停下来,要穆仰天严肃一点,客观一点,要穆仰天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也回到舞蹈批评家的位置上去,认真提出意见,并且告诉他在排练场中禁止喧哗,否则取消他的评委权。 
  穆仰天心里迷乱得很,又怎么严肃得了,客观得了?他说吹口哨、跺脚、扯了嗓门喊“下课”和“洗了睡”,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他连国家队都跺过脚,连CCTV都喊过“洗了睡”,谁又拦住过他?他看童云样样好,看童云十全十美,那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半点儿虚伪也没有,就因为这个,就要取消他的评委权,那也太不公平了,这世界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童云看出来了,彻底看出来了,在这种时候,穆仰天不可能是知音,不可能做到客观和公允。童云也不是真要罢黜他,也喜欢他在身边,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炽热地罩住她,让他在心渊的深处,默默地种植下她来。只是别弄出噪音来,让周遭的邻居受骚扰。于是童云就退而求其次,重新修改排练场规则,要穆仰天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好了,评委还是评委,但只是荣誉评委,只看不说的评委,同时不要乱鼓掌。要是嫌手里空了,耐不住寂寞,也不用竖了手指往嘴里塞,不用吹口哨,去把茶杯拿过来,捧着,喝苦丁凉茶败火,等童云跳累了,再来喂她喝。 
  穆仰天被限制得严严实实,干坐着,还要罚在手里捧一杯凉茶,心里委屈,反而坐不下去,看着看着不干了,对观众的角色不满足,对低幼班学生的角色更不满意,要参与到童云的创作中去,和她上床,两人一起跳舞。 
  童云不干,说我给孩子们编舞,我是正经事儿,你别捣乱。 
  穆仰天觉得他的建议是合情合理的,不是歪风邪气,两个人一起舞蹈,他体现阳刚,童云展示阴柔,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个性和协调一样不少,属于精神文明的一部分,要分析起来,是更高一级的正事儿。何况,两个人一起搞创作,空不下谁来,不用再定什么规则了,也不会再有谁起哄了,环球同此凉热,更好。 
  童云并不抵制上床。童云在床上也会舞蹈。童云是一条精彩绝伦的鱼儿,要在床上舞蹈,一点儿也不让过穆仰天去。但她现在忙。她要给孩子们编舞,让孩子们像小鸟一样,舞着舞着就上了天,老师捉不住了,家长也捉不住了,飞成自由精灵,世界由此美妙动人。至于他们俩的舞蹈,肯定要跳,但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排在为孩子编舞之后。童云就和穆仰天商量,等她编完孩子们的舞,再说他俩双人舞的事儿——编完孩子们的舞,两个人收拾了排练场,从从容容地上床,阳刚并且阴柔,分工并且合作,游刃有余地精神文明一把,好不好? 
  穆仰天不高兴了。穆仰天觉得童云那样做,是在找理由排斥他,把他排斥于两人游戏之外。穆仰天嫌一万年太久,还嫌童云太自私,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只顾了孩子,没有顾大人。穆仰天这个人天生犯犟,平时相当配合的,童云上楼时嫌累,说你背我,他腰一躬就把童云从一楼背到七楼,童云做饭时想念他了,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他就嬉皮笑脸凑到童云身边帮童云削黄瓜,现在童云要排斥他、找理由来限制他、安排他先来后到,还问他好不好,他就偏不好。 
  “喂,”童云躬了美妙的腰肢瞪着穆仰天,尖着嗓子朝穆仰天喊,“你还讲不讲理?” 
  童云那边像花狸猫,摆出不肯就范的架势,穆仰天就动气了,不肯商量了,撤了凉茶杯,起身去捉童云,要来蛮横的。童云舞是跳不成了,理也是讲不成了,拼命抵抗,尖叫着满屋躲。穆仰天遇桌掀桌,遇床越床,遇到椅子凳子统统划拉到一边,腾出场地,奋起直追。一间半的筒子楼宿舍,家具占了一半,锅碗瓢盆占了一半,童云不可能信马由缰逃到什么地方去,最终被穆仰天探囊取物,收为俘虏,乖乖押解上他规定的舞台。 
  穆仰天有了追逐的过程,激情澎湃,而且因为童云罚他委屈地当了她一回捧杯奴,以及她企图从他手中逃掉的阴谋,非常生气,不免带着新老账一块儿算的报复心理,动静很大。童云一件宽松套头衫做了练功服,本来就单薄,不用三两下,就被穆仰天熟练地剥光了。筒子楼犹如战时的坑道,不隔音,童云不想别人听去了动静,自己咬了枕头角,再腾出一只手,去捂住穆仰天的嘴,示意他斯文一点儿。穆仰天战场都上了,旗帜哗啦啦地举在头顶,是“五千貂锦丧胡尘”的架势,是“杜鹃休向耳边啼”的断然,哪里又斯文得了。两个人从床的这头滚到床的那头,再从床上滚到地板上。童云像一条刚出水的石斑鱼,浑身湿漉漉的,云蒸霞蔚,一会儿就来了境界,一双美丽的杏眼迷乱得睁不开,揪拽着穆仰天的头发又爱又恨地拍他的脸,娇喘吁吁地说:   
  《亲爱的敌人》三(3)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弄死的。” 
  多年以后,穆仰天回忆起这一幕,他觉得一切都源自于童云的这句话,所以才有了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童云说这句话时是不是明白自己会一句成谶,童云没有告诉过穆仰天,穆仰天并不知道,童云紧绷绷滑腻腻的皮肤由于汗水的浸泡闪烁着玉色的暗光,她急促的呼吸带来的迷人的芬芳让穆仰天多少年后仍然无法忘却。穆仰天因此而痛恨童云。穆仰天觉得,童云太残酷,竟然可以在两人阴阳交合的时候明察到她的未来和他的未来。她明察了,也说出来了,却没有说清楚,等于在半道上突然地停顿了、消失了、把他给生生地抛弃在浑然不觉之中。 
  他和她只有开始,没有未来,这是让穆仰天一生中永远不能释怀的事情。 
  事情是在有了穆童之后开始改变的。 
  自从有了穆童,两个人就不能光惦记着舞蹈了,不管这个舞蹈是不是孩子的。在舞蹈之外,他们还得考虑家里人口增添的实际问题,和与之相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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