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了配合姐姐的棋招,又要不留痕迹地惨败,需要下一番很了不起的功夫呢。手冢桑,我在期待着,什么时候才可以看你好好地下一盘棋呢?”
“哦?”手冢笑笑。通常,把嘴角微微上扬成一个弧度,对他来说,就算是在笑了。“不二,你愿望实现的那一天,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手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二不想再追问了。
棋局还在继续,不论刮风下雨,手冢每天准时前来报到。神社东面的静居内,溢满茶香的棋局每天都会进行。不二隐约感觉到,神社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另外一番动荡。
时光也在继续,天皇改了年号,用“元和偃武”来歌颂两个月前的那场战争。
只是,七月中,江户城里发生的事件,打破了夏末的宁静。
直接导致的结果是幕府的高层,迎来了战后的大洗牌。为了稳固儿子秀忠的统治,大御所①家康大刀阔斧地斩去了家中最后的不稳定因素。活跃在战场上的松平忠直也被卷入其中,家康不但没有把大坂封给他,还降了他的职位。除了一套茶具②,这位首先攻入大坂城门的大将没有得到任何奖赏。而一直跟随他的手冢家,也危在旦夕。
引起这一变故的,是松平家为首的几位家老,先后出现了乱性的行为。或因为居战功而自傲,或因为战场上的戾气无处发泄,引发了在民间作恶多端,甚至自相残杀的恶果。家康这才忽然意识到,大坂之阵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被摆脱。
是日,江户城内,正上演着关乎手冢命运的一幕。
“手冢国光,此人你可听说过?”接连罢免了几家曾经立下战功的家臣,家康的名单里,还剩下最后一个名字。
“父亲,据我所知,此人并无任何乱性的行为啊。”答话的是刚接任将军之位不久的德川秀忠。跟老谋深算的家康相比,他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外露的杀气固然有害,收敛在内的,恐怕更难防范。秀忠,你就是不能静下心来,所以很多事情看不清楚。你知道在夏之阵的战场上,有多少亡魂诞生在此人剑下吗?被仇恨迷住心智的人,就如同一只不知何时会对主人露出獠牙的狗。”
“可是……我不认为一个整天去神社忏悔祷告的人,会有何不妥。况且,他似乎跟板仓家有所交情。”当时,任京都所司代一职的板仓胜重,和长子重宗,都是德川家康仰赖的亲信。当年,在信长统治时期就效忠家康的胜重,更是不久前推荐阿福成为长孙竹千代乳母的人。这个阿福,就是日后大名鼎鼎,权倾大奥的春日局了。
“哦?是被胜重看中的人吗?”
“是重宗。”
“嗯……我准备让他继承所司代一职。他跟他父亲一样,是个有魄力的人。”
“关于国光,父亲怎么打算?听闻他从大坂回来后,每日去神社净心祝祷,此事还被不少武将穿为佳话呢。此人的声望颇高啊。”
“唔……”家康沉吟着。“这个人不必留在你身边,若要重用,不如就交给板仓家带去京都吧。”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清秀的男孩子探头进来。他就是八年后登基为第三代将军的德川家光。当时,他十一岁。
“放肆,这里是你玩的地方吗!”秀忠呵斥道。
“哟,这不是我的竹千代吗?快进来,坐到爷爷这里来。”家康瞪了儿子一眼,满脸笑容地朝竹千代拍了拍身边的竹席。
男孩快步走到家康身边,他的脸上,有一种同龄人所没有的阴郁。即使坐在爷爷的身边享受着慈爱的抚摸,他也没有为此多笑一下。
竹千代是秀忠的长子,从出生的一刻起,便由家康确认为第三代将军的继承人,并取了和自己幼年一样的乳名,就是为了确立他的地位。可是,母亲喜欢的,却是比他晚两年出生的弟弟国千代。
是由乳母阿福带大的竹千代,度过的是一个缺乏母爱的童年。母亲阿江亲自抚养国千代,却对他不闻不问。再加上小时候的他曾有些语言障碍,因为自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和伶牙俐齿的弟弟比起来,母亲更是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竹千代,怎么了,弟弟又欺负你了吗?”只有这个威风硬朗的爷爷,把他放在手掌上宠爱着。
竹千代低下头。仗着父母疼爱,从小就对他霸道无理的弟弟,曾经撕掉他刚刚画好的水墨图,曾经夺走他采摘下来,想献给母亲的菖蒲花。可是今天恰恰相反,他在剑道场上狠狠地教训了弟弟一番。他的竹刀狠狠砸在弟弟的肩膀上,这一刀彻底切断了兄弟俩本就薄弱的手足之情。
“爷爷,我在剑道课上打伤了国千代。”竹千代说道,却盯着父亲的脸。
“原来是这样,我的竹千代剑术又精进了啊。跟弟弟道个歉,刀剑无眼,练习时受伤也难免。大丈夫只要是光明正大,就算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吗,秀忠?”
“啊,父亲说的是。”
“竹千代,我和你父亲正在谈论一件事。你也来说说看法,”家康抱起竹千代,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一个相当有才华的武将,却也有可能成为威胁天下安定的人,你会怎么对待他呢?罢免,还是重用?”
“罢免。”竹千代不假思索地回答。
家康大笑了起来。“好!竹千代,你比你父亲有干劲!哈哈……”
竹千代也笑了。在他眼中,爷爷是一个光辉的标杆,在他对于将军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还懵懵懂懂的时候,这个标杆刻画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帮助他长大后成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父亲的统治者。
这一年,手冢国光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大人们口中谈论的话题。以至于后来经过种种因缘际会,他突然想起童年的某一天,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几乎掌握在他手中,他埋怨爷爷当时为什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如果一切能够按照他的意愿,这个夺走他最心爱东西的手冢国光,也就不会出现了。不是吗?
注:
①把将军之位传给儿子秀忠之后,家康以大御所自称,定居骏府城。但实质上仍然掌握着统治权。
②按照当时的习惯,赠予茶具就表示引退的意思。
元和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浅草神社里的棋局进行了整整五十天。
“啪!”手冢合起了手里的扇。
棋盘上纵横的十九路之间,黑白两色犬牙交错。黑棋放弃占角,专攻白子天元①,却被潜伏的一枚白子所劫。乱战之后,形成了罕见的“四劫循环”的僵局。双方在天元附近的四处着点反复提子,循环往复,谁也不再有机会点出胜负一手。
“没想到,跟手冢桑的最后一盘,竟然是和棋呢。”由美子说道。手冢被任命为二条城门御城番代,是昨天的事情。这也是整个松田事件的尾声了。她是带着功成身退的心情,把棋局引向了和局。
那么……由美子看向对面那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脸,他又是为什么没有求胜的意思呢?棋如其人,深得让她无法洞悉。
“啊。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关照。”
“哪里。只可惜周助没有看到,他一直期待着的。”
“啊。”
“什么时候动身去京都?”
“三日后。”
“恭喜你了。”
“啊。”他应该高兴的吧。这么一来,他的愿望,父亲的愿望,母亲的愿望,众人的愿望都可以被满足。所以,他应该高兴的吧。
拨开互相交错的棋子,手冢把白子移到自己跟前,然后哗啦啦地扫进棋盒里。由美子没有像以往一样,跟他一起整理棋盘。她的手藏在衣袖里,正不停地发着抖。
“手冢桑,我曾经对大石说过,你的身上有不祥的气味。”
“我知道。”
“现在,我已经渐渐察觉不到了。”
手冢停下手里的动作。
由美子神情复杂地低下头。“仇恨就像棋术一样,是人心制造出来的东西。不过胜负却往往不由自己。本来,你若是继续挥剑杀人,必然会遭到不幸。我希望你在神社里可以躲避那场灾祸,才会要求你与我对弈。现在,一切看来似乎比我所预期的进行地还要顺利呢。”
“你的意思是……”
“祸端可以躲避,不祥却只能依靠化解。我没有料到,你心中的那把剑,不知不觉有人替你保管了。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巫女的这句话,在手冢的心头缭绕。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隐藏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之后,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喜悦。悲伤。担忧。甚至是,怨恨。
他一直没能明白由美子话里的意义。直到日后灾难再次将临之时。
一一“手冢桑,我在期待着,什么时候才可以看你好好地下一盘棋呢?”经过神社鸟居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想起。斜阳正浓的参道上,已经出现了早落的几片银杏叶。入秋之后,天空变得清淡而远离,就像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同样颜色的眸。
“手冢桑,周助在这里等很久了哦。今天,有认真下棋了吧?”浓重的夕阳下,他的身影无处可藏,迎着光线的脸颊,被映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既然有此一问,为什么自己不来见证呢?”
很“手冢”的回答呢。不二眯起笑得弯弯的眼睛,“刚才,周助一直在向神明祷告。”
“哦?”
“嗯,周助有个心愿,手冢桑愿意听我说吗?”
呐,裕太,哥哥从这一天开始,就有了一个心愿。
你离开之后,第一次,不再感觉那么孤单了。
姐姐,裕太,请原谅周助吧。
注:
①围棋盘上最中央的那颗星的位置。
神明啊,这是周助的一个小秘密。
从来没有对姐姐说过。大石,菊丸,隆也是。尤其是手冢……
“喂,不二,我有离开那么久了吗?”河村围着不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正视着这张越发纤细的鹅蛋脸,大惊小怪地说道。
“诶?”不二怔怔地望他。
河村抓了抓后脑勺,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分别了数月后,感觉原来番所里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娃娃,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温润的脸颊,流转的眼波,浑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不二,好像又长高了哦。”
“和隆比起来,还早得很呢。”
“喂喂,怪不得番代大人越来越疼你了,还派了大忙人暗中保护。怕你被野狼叼走么?”
不二苦笑。让他跟河村一起出来放风,对于前几天刚对他下了禁足令的手冢来说,已经算是破例了。所以对于几丈开外打扮成普通路人形影相随的海堂薰,也只能无奈地视而不见了吧。
“真抱歉,隆,觉得不自在么?”
“被海堂那个孩子盯着,感觉自己是让毒蛇看上的小老鼠。”河村用力地摇头,好像努力想要把这个想法甩出自己的脑袋一样。
“呐,隆,难得出来,不如去给大家买点好吃的。”拉起河村的大手,不二向只园走去。
从八坂神社走出来,四条街的南面的一大片繁华之地就是只园了。坐落着大量贩卖美味茶点团子的水茶屋。这些京都茶屋里的茶女们,就是一百年后出现的、风靡全国的艺伎的雏形。
在江户时代的初期,为社会上层的贵族们提供消遣的人,并非妓馆里的游女,也不是茶屋中的女人。歌舞伎的表演,是当时在权贵当中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当时艺伎的概念,区别于日后的女性形象,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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