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客气,你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遇险,但是这里不行。”
家光向欲言又止的赖房做了一个作罢的手势,他知道不二的意思,这里是佐云藩的地盘,万一世子在这里遭遇埋伏,身为藩主的手冢国光或多或少会受到牵连。虽然很懊悔因为自己的一时贪玩不但连累小叔跟著遇险,而此时占据著他心中的大部分情愫却是一股萦绕不去的羞耻感。
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只能无所作为地藏身在不二身後,关键时刻又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变成不二的拖累……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深深憎恶的家光没有再多说什麽,掉头便向江户城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这场头巾游戏成为德川家光一生难以忘记的回忆,可是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大的风波在等待著他。
这一天是元和九年的二月初五。
二十七回 完
之二十八 亲焉仇焉
家光与不二初次见面时自称“松平”,其实是出自德川家的原姓,至於德川这个姓氏是家康公在战国时代奉敕得到的。在夺取天下之後,继承了这个姓氏的人自然也就是有资格继承家业的男子。但是为了去除兄弟手足为了争夺大位互相残杀,家康便订立了这样的继承优先权:家光为世子,万一无法平安接过大权,下面的顺位依次是秀忠的弟弟义直和赖宣,称为御二家。後来将赖房纳入御家行列、并与前面两位兄长并称为御三家,则是家光继位许久之後的事情了。
元和九年初春,正在准备两代将军交替之际,被忙碌和不安所笼罩的江户城又添了一桩变故。将军秀忠下令流放福井藩主松平忠直的消息在二月初九那天夜里传到了佐云藩的上屋敷。
大石秀一郎捧著由将军的使者分别递交到各大藩邸的公文,迈著急匆匆的步子穿过静静的走廊,一路提著灯笼为他引路的藩士必须要连跑带走才能不被他落下。
作为大阪之阵中与手冢并肩作战的将士,又在其後成为深交而一直鸿雁往来的朋友,虽然他有今日的收场早在预料中,事到临头了依然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的事实。对手冢来说,安藤的去世和忠直的遭遇接连著发生,眼看曾经熟悉的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实在太过无情了啊。
通报之後,大石走进了书房,水墨绘门在身後轻轻合上,年轻的家老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薄透的纱制屏风後面,纸笼的光线融融,香炉中轻烟嫋嫋。两个身影正隔著棋盘对弈。一个穿著月牙白的缛绊常服,披了一件朝颜花(1)的挂衣,长发拢在肩头,正微皱眉锋专心地解读棋局,食指和中指间夹著一枚白棋迟迟没有落下。对面的人则轻摇蝠扇,面带暖意地看著他。
步履沈重地绕过屏风,大石跪坐到那个手持蝠扇、正襟而坐的挺拔身姿旁边。从棋盘上黑白石珠参差交错的布局看来,战况正是激烈的时候。望著眼前的画面,大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启口去破坏它。
“什麽事。”冷冷的声音先他一步打破了此刻房间里的宁静。
“手冢,幕府的公文。忠直殿他……”
折扇“卡”一声合起,手冢沈默地接过文书缓缓展开。
大石侧眼看了看一边的不二,只见水色的眸向他细细一弯,指尖的棋子轻轻落下,不是在棋盘上,而是不偏不倚进了棋篓。好像在对他说,这盘棋是下不完了,今天又不能赢手冢桑了呢。
“流放地是丰後国吗。”手冢将纸页放在棋盘上,平缓的语气表示对这个迟来的判决并不感到意外。
不二捡起摊开的公文粗粗浏览了一遍。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内容,从头到尾平时常见的、经过斟酌的程式化词句,尾端盖著将军大人的印鉴。将军决定这麽做,是想藉此威吓那些仗著自己立有战功便不把幕府和将军放在眼里的大名,也是给所有流著德川家血脉的子弟们一个警戒。但是……
就凭这一张单薄的纸片,就处决了有血亲的家人麽……
松平忠直的父亲是家康公的次子结城秀康,当年秀康因作为人质被交给秀吉(当时还叫做羽柴秀吉),後来秀吉认他作养子,因此也就失去了德川家的继承权。但是不料在不久後,淀殿为秀吉生下了秀赖,为了不妨碍秀赖的地位,秀吉让秀康与结城家的养女成婚并继承结城的家业,其实这与入赘已经没有太大分别。在生父与养父面前都无法得到新任、两次与天下的继承权失之交臂的秀康,便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残生,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四岁。
然而命运是何其残忍,多年後竟然也为秀康的长子也安排了与父亲相似的人生。在大阪之阵中砍下真田幸村的人头因此立了大功的忠直,不但没有如愿获封大阪城,反而被家康公所疏远。所以在继承越前国福井藩并迎娶了将军秀忠的女儿胜姬,心绪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屡屡出现了乱性的行为:不但在元和七年违抗将军的命令拒绝到江户城参勤,甚至还迁怒於妻子和家臣。一年多之後,为了保全这个侄子而忍耐等候多时的秀忠终於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将胜姬召回江户城後便下达了将他流放的命令。
说起家康的子孙运途坎坷,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家康的长子信康。风光地娶了织田信长的长女德姬,却因为妻子的一封家书导致信长疑心,被父亲家康逼得切腹明志。在幕府建立後德川的本家松平一氏也没有得到安宁。早在忠直之前,家康公的六男松平忠辉也曾因为在大阪之阵中延误军机而被父亲下令谪居,家康公更在逝世之前不忘留下了将这不肖子彻底驱逐出领地的遗言。
总之时至今日,将军的兄长、弟弟和侄子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被无情的宿命所摆布,成了整个家族,整个时代的牺牲品。
把公文重新叠起,不二托著下巴看向大石,“忠直殿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我记得有一次行军途中,天气炎热,军中又缺水,到了夜里露宿於野外只能依靠草叶上的露水。那天忠直殿说等他杀了真田取得大阪城,就请手冢喝三天三夜的酒。没想到後来他真的取得了真田的首级,结果……”大石的最後一句话因为颤音而变得模糊起来。
真田幸村死去的那一天,也就是大阪城破的日子。
“忠直殿在战场上勇猛果敢,是个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就算因为铁炮受潮打了败仗,他也是守到最後一刻才撤退的。当时……”话语嘎然而止是因为大石猛然意识到这场双方都损失巨大的对阵,是手冢的父亲在人世经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败北。他从马背上落下的那个瞬间,大石永远都会记得。
“大石桑,忠直殿若是知道你为他这样伤心,途中也应该不会那麽寂寞了。”不二用目光读著大石脸上复杂的表情,微笑著说道。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彼此之间会比别人多出一种羁绊。大阪之阵并非一开始就由德川军占据绝对优势,身处在最前线的人每天在看不到胜利曙光的绝望之中行军和作战,那个时候的点滴愉悦一定会被深刻铭记。相反的,悲伤和仇恨也当是如此吧。手冢失去父亲,忠直失去誓愿,他们对於那场战争的记忆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来的深刻。
可是忠直殿身为八十五万石的领主,竟然为了对一座城池放不下的执念而仇视自己的妻子和家臣。家康公也出於不信任而背弃了“将大阪城封给战功最显赫的功臣”之说,没有把大阪封赏给任何一个人,而是将这片土地纳入了幕府直辖的领土。那是一种什麽样的仇恨,能让一家人不顾一切地彼此伤害?不二不能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那天在藩邸附近发生的家光遇袭事件,不二对手冢表明过他的怀疑。刺客高超的柳生流剑法很可能就是与家光一样来自江户城内──奉世子的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命令,把充满恨意的刀刃挥向自己的手足。手冢向来不会赞同没有证据的猜测,但是这一次,从他脸上的表情不二可以看出来,在那座短短二十年建成的高墙里早已不是第一次上演这样的戏码了。
“不二,把棋局结束吧。”大石退出书房後,手冢说道。
“不用了,手冢桑现在有心事,我胜之不武。”不二站起身走到手冢身边,拉起了他的手,“外面天气好,出去走走麽?”
“啊。”手冢看了一眼棋盘上没有结局的棋阵,苦笑著站起。有心事在身的,又岂止他一个人。
天气渐渐回暖之後,走廊上用来御寒的隔板都被卸下。微微朦胧的月色透过屋檐染白了缘侧外沿,和院子里的白砂石地连成一片。手冢任由不二牵著绕过几段走廊,他默默地看著不二的背影,看著垂拢肩头的浅浅发丝,看著衣摆处的朝颜花月光下盛开得分外清丽──过去总是让他跟在身後,而如今倒常常这样望著他的背影。
走到花圃所在的那个院子,不二停下脚步定定回眸,一缕纯黑的衣袂跟著他进入月色。
“手冢桑,你还记得这里麽?”
满园的山茶树,还有开花,看过去是一大片闪著光泽的绿叶。手冢没有回答,他的心绪已经飘到当年那个落满火红色花朵的夜晚,那天映在不二眼睛里的月光就和今天一样明亮。
“不知道什麽时候能盛开,这些花在你和大石不在的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开得那麽好呢?”
“忠直殿会有今天的结果,我早有准备,你不用为我担心。”手冢一伸手,把那片朝颜花揽到面前。之所以叫朝颜,是因为花朵向阳而开、日落即谢。如果能够盛开到夜里,也该像此刻不二的笑脸一样,虚幻得不像人间应该出现的景色。
“手冢桑?”意外地。
“不二,不想笑的话,在我面前就不必勉强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夜,不二在这里对他说要好好活下去,却不露痕迹地隐瞒了自己的悲伤。手冢数不清楚後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他不奢求不二像菊丸一样坦诚透明,至少在想起裕太、由美子,或者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时不要再一个人躲起来。这样做只会让手冢认识到自己有多麽无能,在不二失落和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什麽也不能为他做……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二像听到了手冢心里的酸楚一样,抬起手轻抚他眉间的紧紧纠结。
黑夜一样深刻沈寂的眼瞳,蓄满了看不见的眼泪。不二知道,手冢最近积累在身体里的疲累和不安因为松平忠直的事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汹涌而出的潮水快要将这棵笔直耸立的银杏树冲垮吞没了。
不支持用暴力来镇压教徒,反而敦促公方大人封海锁港,手冢的建议招致了不少质疑,很多幕臣都因此指责他沾染了公卿贵族的习气变得不会打仗了。可是他在大阪城和京都的刀光剑影里是如何艰难地走过来的,又有多少人会知道呢?
“最近幕府中又发生什麽事了吗?”
拉著手冢在缘侧坐下,不二窥察著他逐渐恢复平静的侧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