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也办不到。”
“裕太,我曾经以为只有在梦里才能和你像这样坐在一起,你对我说话,讨论院子里的一棵树,一朵花,我们又像小时候一样。可是到头来,这些依旧只是妄想而已。时间不会倒退回去,你有你割舍不掉的人,我也是。所以一次就好,像这样的见面,哪怕一次我也很满足了。由美子姐姐要是看到我们,也会很高兴的。”
不二按住裕太的手,接过他的酒碟送到嘴边。
苦涩而甘冽的滋味,呛出酸楚的鼻音,辣出眼角的泪光。可是今天的酒却意外地美味,好像他想要的滋味全部就在这小小一盏中。
直到今天才算明白酒的味道,是不是太晚了一些呢,手冢?
“你……对我的主人们来说,你好像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过几天就会有人来这里见你,虽然我不知道内情,总感觉会发生什麽重大的事件……”
“裕太,今天晚上别说这些,为了我们各自想念的人,别说了……”双手捧著杯碟,将残留的酒液细细啜尽,不二眨了眨犯迷的眼,笑了。
四散各处的人们,此时也在看著天空吧。
菊丸的探亲假应该结束了,回到江户的他会像从前一样爬屋顶麽?连过节也要勤勤恳恳的大石会好好陪著他,不会让他孤单吧。
远在佐云藩的乾先生和河村会一起喝酒吧,过去河村都会买不二喜欢的芥末饭团,他总是说不知道不二生日是几时所以没办法庆祝,只好把每次过节都当成生辰一样隆重。
龙马就算在这样的时候也会待在道场里挥汗如雨,可怜的太一想必也只好跟著他。总算也有人作伴了。
桃城不知又漂泊到哪里,也许早就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只要手冢一个指令,这孩子就不会片刻停下脚步。
手冢……
不二笑笑,他总会照顾好自己的。
今晚的京都一定是很热闹的,鸭川上会放烟花吧。将军也许会在二条城的水庭边召集宴会,他又是肃穆黑装,桧扇翩飞,不动声色地担心著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又会出怎样的状况。
伸手入怀,躺在手心里的护身符安好如初。即便在那天狼狈不堪的争斗中,也紧紧地跟随在他身边保护著他。呐,凤君,冥户桑带著你在岚山上看到的星光一定比这里要明亮吧。
天下间又多少人正抬头仰望这样的星空,欢笑或者流著眼泪地。
不二把头轻轻枕上裕太的肩膀上睡著了。
天就要亮了,星子的光亮变得极浅。
而那些往事也早已灰飞烟灭。
三十七回 完
之三十八 弦上泪(前篇)
为了避免偶尔不经意瞥见镜台上还放著珐琅梳和白发带,或是壁橱里层层叠叠未穿过的蓝色新衣,他总是在书房里彻夜彻夜地亮著灯。
午夜时分陷入浅睡,恍惚中,那抹身影就站在竹帘边手捧著香炉熨蒸他的外衣。纤指葱葱,鬓颊岚烟轻绕,那双眸在氤氲的香气里弯成细细的波光。他翻身醒来,张口唤他的名字,只有敞廊上的清风带响铃音,也吹散了满室的残温。
盂兰节过罢,天气就一天凉似一天。
启程上洛三个月後的七月十三日,家光在父亲以及随行大名们的陪同之下接过後水尾天皇的御笔敕封,任从二位内大臣。回到江户城,身穿朝服的新任征夷大将军当著父亲和幕臣的面,一句:“吾为与生俱来之将军”,就此开启了江户时代的新篇章。
“上样他……还真敢说啊。”土井利胜对著身边的人苦笑。
“啊。”
“家康公要是还在世不知该有多欣慰。与大御所(1)比起来,居然是内向任性的上样更得他真传。”
廊上清风稍歇,一柄蝠扇淡摇。“从某些方面来说,上样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土井点头表示赞同。
现今各地的藩主大名们有一大半是曾经与家康公和秀忠同在织田信长帐下为臣的同僚,之後又为幕府初建立下过汗马功劳。一直到家光这里,彻底结束了同袍情谊,只剩下君臣之仪。只是面对一群驰骋战国乱世的叔叔伯伯,十九岁的家光面不改色作出这番宣告,不免让人心生凛冽。
扇骨轻收,缘侧敛袖而坐的玄色身影缓缓立起。
“这就要去觐见上样吗?”土井问道。
“啊。回来再与大人商议。”浅躬,转身。
“手冢,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漩涡无论如何不要卷进去。”土井手捻著花白的胡须低声沈吟。
这句话,说的人明白,听的人更明白。
手冢的脚步驻了驻,没有说什麽。
独自走在通往谒见厅的长廊上,依旧是无数道门,无数根梁。数月不见,江户城未有改变分毫,时间在这里像是静止的。明亮的日光将院中的银杏叶照得发白刺眼,叶片是临走前苍翠油绿的颜色,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步入空荡荡的广间内,手冢跪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将军坐席後方金灿灿的纸绘墙面──团松流云,富士轻烟。二条城里也有这样一面很相似的墙,家光就坐在富士山下对他说,“对不起,手冢。我没有能把不二带来还给你,都是我的疏忽。”
不二的连夜离城,山道边恶战留下的残骸,下落不明……家光用颤抖的声音一一转述,最後终於忍不住怨愤,一拳砸上那面金绘墙。
“我给你全权调动二条城和骏府城兵马的权力,现在,马上,去找他回来!”
从头至尾正襟端坐的手冢此刻面如沈水,“上样,我不需要什麽兵马,而且明日也会随您一同回去江户。”
家光把桌案拍得哢哢震响,“手冢国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啊。不仅如此,请上样务必将这件事保密,多一个人知道,不二的生存的机会就少一分。因为我怀疑除了阿福夫人之外,想要他死的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就在江户城。”
“什麽?”家光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
“不二我当然会去找,目前更重要的是要把这整件事调查清楚。请上样允许我暂时离开二条城,数日後自会赶上回江户的队伍。”手冢抬眼瞥了眼家光的脸色,稍微放缓了语气,“在离开骏府城前我派了影守跟在他身边,而且……不二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杀的人。”
无言可驳的家光怔了怔,转而面带苦涩地嘲讽道,“不二失踪了,你那张平静的脸算是什麽?”
平静麽?
想必是吧。
手冢转过视线去望门外阳光充沛的走廊。如今他端端正正跪在谒见厅里等著将军到来,思路清晰,理智明确,甚至还有余力来思考天主教和锁国令的问题。看上去应是平静到不能再平静了……
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从来天天跟随在身边的人,突然有一天消失了。可是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照旧进行下去,向前走的脚步也没有办法停下来。走出江户城,一望无际的长屋和街道喧闹如初,景物依旧。
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角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将军大人──驾到。”
正了正坐姿,向上席深深弯下腰去。
他可以做的,也就是稳稳地坐在这里,牢牢地守在这里。如此而已。
急促的脚步声一路急行到面前,手冢略带讶异地直起身,一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头摇晃了一下:“他……不二有消息了吗?”
年轻的将军敖红了双眼单膝点地半跪在臣子面前,急急召见只为一句询问。从二条城会面以来,只要是他们单独见面的场合,家光就会露出与那位傲然冷峻的公方大人背道而驰的一面。他的焦急,他的自责,丝毫也不掩饰地展现。
手冢蹙起眉。“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
肩上的手指无力垂落,“真田那里也没有任何进展传来……如果顺利脱险,他一定会马上回到江户找你。可以现在过去了那麽多天……他……是受伤,病了,还是……”
“上样,无端的猜测没有任何帮助。”漠然相应。
家光一怒之下倏然站起身,“你悠闲地坐在这里就能把他找回来吗?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相信你的鬼话,你根本就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吧,城主大人?”
话已至此,再没有必要为彼此留何余地。手冢扬眼去望满脸怨怼的将军,眉结纠得愈紧,“不应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的人应该是上样不是吗。”
“手冢国光,你太放肆了。”
“上样传召我既非为了幕府政事,请恕臣下告退。”
“手冢,你知道我很恨你,恨到想流放你到陆奥让他永远见不到你。可是我不想,不想看到他为你生不如死地度过余生,甚至是了断自己生命。但是,万一他已经不在人世……”家光大步回到坐席边抽出了供奉在刀架上的肋差,猛然抽出的白刃银晃晃地飞向手冢,砰然落在他跟前的榻榻米上。
“如果他死了,你就要以死谢罪!”
手冢双手执起短刀,幽深的眸里不见波澜。“真是如此,不用麻烦上样动手,臣下也不会多活一天。”
注:
(1)传位家光後,前任将军秀忠效仿家康成为大御所,与将军分握权力,实行二元政治。这样的制度一直延续到秀忠逝世。之後的将军大都为终身制,一直到十一代将军家齐又恢复了大御所之政。
家光继位不出半月,下令改易傅役青山忠俊,削减俸禄两万五千石转封至大多喜藩。并非忠长派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从小伴随在世子身边、被家康公称为“勇之藤五郎”的青山成为幕府中第一个失势的幕臣,所有人不免为之震惊。而且这正是忠长因为在众人上洛期间出现不智举动而被父亲责令闭门思过的期间发生的事情。
御台所的病体一直未愈,加上德川家倾巢而出跟随家光上京,被独自丢在江户城里的忠长酒後乱性错手杀死了一名家臣。而另秀忠大感意外的是家光并没有抓住弟弟的过错不放,却转而向青山发难。这使得一心想照顾御台所的心情努力保护忠长的秀忠没有立场去反对家光的决定。
就这样,家光记忆中十几年来每日板著脸把他拖进书房、动不动就直言上谏的“老顽固”终於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幕府的重权倾向了同为家康公钦定的另外两位傅役,酒井忠世以及被秀忠戏称“幕府诸葛”的土井利胜。
关乎权力的斗争从来只论成败不问对错。
──“手冢,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漩涡无论如何不要卷进去。”
六人驾笼款款走出高大城墙投落的大片阴影,骤然耀目的火色夕阳把栅栏窗剪影在他的衣摆。明暗相间之间,视线一阵错乱晕眩。指尖按压阵阵跳突的太阳X,手冢侧眼望著驾笼外的满天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