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真田转眸望他,“事到如今,你认为他们还有选择余地麽?”
“……”不二的唇张了张,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真田把一期一振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这把传说中的刀已经恢复到了当初跟随在太阁大人身边的模样。从刀镡到刀鞘,每一寸装饰,每一处外观都和手冢当日摊开在他面前的图纸毫无二致。
推开鞘,晶莹的刀身仿佛从未经历过砍杀一样发出高贵洁净的光芒,濯濯清光里他看到自己惊愕的眼睛──
初见之时,他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他的世界里没有过刀光剑影,但是看到过在战场上失去亲人的女人和孩子,对刀剑的印象莫过於制造悲剧的工具。直到亲眼目睹裕太用这把仪刀轻而易举地破坏了正殿,它的锋利,它的寒冷,在他眼中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毁灭世界的存在。
而隔了将近十年再见,竟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样子。刀还是原来的刀,只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凶器,各种各样消逝在凶器下的生命,面对著这柄曾经用来开辟时代的名工,不二突然明白了为什麽太阁说它是吉光一生仅此一次的作品。
一把不会迷失在腥风血雨中的刀刃才能为主人开辟出一条笔直的武士之道吧……只是为了它,多少人的未来就此破灭。
不二皱起眉,轻轻合起刀鞘将它双手奉还。
“怎麽了?”真田诧异地问道。
“真田桑你知道吗,为什麽由美子姐姐宁可献出性命也不愿把它交给你我。”不二抬起脸,从真田目不转睛深望著他的眼眸里找到自己的身影,“独自寻访一期一振的下落,拼命赶在你们之前找到它,目的是连同刀和她苦守了多年的秘密一起销声匿迹。这是她为了我,为了弟弟的幸福所作出的决定。”
“不二……”
“过去的那些事,既然是事实,我不能不认。不过我坐在这里,立场从来没有改变过,以後会继续竭尽所能为了守护藩邸里的人做我应该做的事。”不二松开了紧握的手指,笑得黯然,“你的理想、背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乖乖做你的棋子,做你兴兵的理由,做什麽都好,但是我要守护的人永远也不会改变。”
不二一直记得,他在浅草社里对著神明许下的心愿。没有人告诉他幸福该如何去守护,这个世界太混乱,走著走著就失去了方向。
原野上的秋风还没有停息,海堂的背影早已经看不到了。
一转眼就是十五夜。(1)
传说中辉夜姬回去故乡的日子。过去住在京都的时候,神社举行大大小小的庆祝祭,逛完庙会回来总能看到番所里的人们聚在一起喝月见酒。大石会亲手做凉果子,连同芒草和清酒一起供奉在月光明亮的院子里。
而今年,荒郊野外的宅子里只有凄凄的风声和断断续续的三弦。有一句没一句的调子轻缓漾开,浸透稀薄湿润的寒意。
幽蓝的天空,圆月分明,一人一琴的影子在格子门上被拉扯成破碎的形状。直到拎著酒坛子的真田出现在走廊上之前,不二一直重复著调不成调的曲子。
“记不清琴谱了吗?”真田问。
不二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琴。这支曲很早以前听琴屋的兄妹弹过,曾经是很熟练的,今天却怎麽也想不起完整的调来。
真田将一只倒满酒的酒盏递过来,“在这里住腻了吧?我有些事要处理,过几天就要回江户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果我说不愿意,你会答应吗?”不二接过清酒,浓郁的香气来自真田最锺爱的京都大吟酿。
真田苦笑,“你曾经在河亭屋里拒绝了我的酒,没想到一年後又坐到一起,你已经是一个懂得品尝它的大人了。”酒盏举到唇边仰起头一饮而尽,嘴角旁的苦意又加深一分,“不二,你如果真的不想回去,我会加派人来这里守著。现在……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不会再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情。”
不二双手托著漆木碟,任醇香辛辣的液体冰凉入口之後一路灼烧到身体深处。瞥见他微微皱起的眉,真田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真的不想回去吗?”
空杯一颤,蒙了轻雾的双眼慢慢转过来,和真田手里的清酒一样,盛了半分的月光:“我托海堂带回去的其实是一封脱藩之书。”
“不二……你到底……”真田愕然。
“以前看乾写过类似的东西,原以为会很简单,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是不一样的……”不二对著月亮慢慢弯起眼睛,“总之,手冢桑这次应该是彻底被激怒了吧。我已经不能再做他的家臣了,江户也好,久能山也好,哪里都是一样的。”
真田闻言,表情滞了滞,昂起脖子又灌了一杯酒。
“对不起不二,我什麽也不能为你做。”
不二看著他,抬了抬眉梢,“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既然不能强求就只好随它去。真田桑一定也有放不下的人,所以在十五夜才特别容易喝醉。”
注:
(1)奈良时代传自中国的中秋节。日本没有中秋一说,而是叫作十五夜。而赏月的节日还有阴历七月二十六日和九月十三日。
幸村听到隐约的笛声後推开了房门。
手冢家种满山茶的庭院里早已经找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只有油亮的叶片在月色下连成一片泛著光的海。明明是二十年前新建的大名藩邸,却保留著浓浓的京风。在侧屋和内殿区域随处可见棋盘状的二重格子(1),保留著三条大桥(2)尽头古色古香的月光。
“哟。”在走廊上向他打招呼的龙崎先生脸上带著不怎麽明确的笑意。浓青色的亵服和绛红指贯,不复年轻却依然健硕坚硬的女子,是这座宅邸中除了手冢之外另一个强势的存在。
幸村捋起胸前的头发,在廊柱边停下脚步。“我说过了不会接受你的治疗,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个医生。”
“你放心,我也不怎麽想医你,无奈我家大人吩咐让我来照顾你,场面上总要让我一尽职责吧。神子殿下?”
“那请便吧,龙崎先生。”幸村浅笑著应了一声,转眼向庭院的深处望去,“这是城主大人在吹笛子吗?”
“是啊,托你的福,今年的十五夜真是很冷清。”
满院的山茶在中秋的月光中晒了半夜,发出清冷皎洁的气息。任是带著些微寒意的晚风还是此时悠然的笛音,又或者是幸村久久平静不下来的心绪,谁也无法惊扰的静谧。在手冢的藩邸里,他这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却没能掀起半点涟漪,眼看著自己堕入深海,只能在这片刻的旋律中寻找一点点破绽。
──“先生应该已经料想到今天走进我的藩邸,就不可能有走出去的一日了。”实在很难将当日对他说这番话的声线与这笛声连接到一起。
“这是为了证明与你站在同一条船上的觉悟,现在你们可以放心地把不二交给我了吗?”几天前,手冢将御城换防的时间表和名册大方交给他过目的时候,幸村知道自己应该为真田和他们的整个计划即将到来的实现感到欣喜。
“手冢家的武士在战场上从来不会甘居人後,这次也是一样。既然要拉我下水,那麽第一件向真田殿要求的东西就是原本属於你的指挥权。要知道,江户城时刻在我的掌握中,你们也一样。”那天,手冢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除了冷然的平静之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有他坐镇的藩邸也像一片汪洋般地吞噬著幸村的理智。
他本是抱著大不了一死的心意前来,然而手冢没有杀他,更没有拿他作为筹码的意图。只是──“就算是神子也不能避免死亡,如世人一般同是池子里的鱼,努力挣脱也是徒然。”手冢嘴边分明的一抹冷笑,充满了讥讽。
幸村每天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揣测,然而每想明白一步,焦虑就加深一分。而至於能不能脱身,已经不再重要了。
如果说手冢是一把藏在刀鞘内的利刃,而那支鞘却握在他手里。事态发展到这里,明明已经算准了,任凭谁也没有回头的路可以选择。可是他为什麽还是如此深感不安……
胸口忽地一痛,幸村慌忙举起袖口掩住了咳嗽的冲动。身边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原来是龙崎不知什麽时候步下敞廊,走进庭院当中无花盛开的树丛里。木屐踏过地上的枝叶,发出破裂的声音。
“你的身体,已经连挥剑的力气也没有了吧?”背对著他的龙崎沈声问道。
“对我的事还真是清楚呢,这位老婆婆。”
“借用一句你的话来说,我也是医生啊。”龙崎抬起头,“喂,你这样浪费时间真的好吗?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和相见的人吗?”
幸村没有回答,也随她举目望向晴朗的夜空。
今夜的江户应该是一个个通宵达旦的庙会的天下,漂亮的吴服,处处笙歌。然而他站在这片寂静的屋檐下,心中所剩的些微眷恋已经无从寻找。
只听到龙崎对著半空长长地叹息道,“真是可惜了,那麽好的月色……”
幸村向她欠了欠身,转而走进房里,轻轻地合上门。
铃音轻响,一个黑影从半开的窗外跃入,轻盈地跳下窗台停在他脚边。幸村半蹲下身伸手去抚摸那个柔软温暖的体温,黑猫瞪著幽绿色的眼瞳冲著他“咪──”了一声。
“喵先生,今天也辛苦你了。”接下项圈上系著的纸条,幸村凑近纸笼的光小心展开。
在手冢的眼皮底下依靠猫咪与江户的同伴传递只字片语,已经成为他掌握外界动向的唯一途径。在藩邸居住过一阵子的喵先生对於这里的地形已经很熟悉,担任这样的任务自然完全不在话下。
阅读完的字条立刻被扔进火炉中,而望著灰烬在火焰中飘舞的幸村紧紧拧起了眉毛。
第二天一早,知道手冢今日不用登城的他照例一身白衣候在书房门外。按照雷打不动的习惯,手冢做完晨祷用罢早餐之後,必定会回到这里。
平时那位藩邸主人总是眼带寒意地扫视他身上单薄的衣裳,然後不悦地掉转视线。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幸村可以在他的眼角捉到一丝不专注的游离──想必从前这里也住过一位不懂得观季加衣的人吧。
幸村无所谓地笑笑,顺手解开对方的疑惑。“如果我死了,可以不必麻烦别人替我净身更衣,穿这身上路,正好。”从小很擅长轻松地说一些残酷的话,赐给那些把怜悯目光投注给他的人们一阵彻头彻尾的心寒。不过手冢从来不曾同情过他,自然也就不存在什麽失望。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真田,也许只有手冢看到过他最丑陋的面目。每当面对他的时候,那双深刻的眼眸便是细长而危险的形状。他们彼此猜度、互相合作,对於对方的目的和底限深知明了,幸村很清楚,能够让手冢和真田共存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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