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升腾起一阵灰尘。几位领头者不敢擅自入内,都想等对方来打头阵,最终便是一个也不肯动。半晌烟尘散尽,殿中景象清晰呈现。只见四壁辉煌,龙椅灿然生辉,各处仍悬挂着明黄帷幔。但吸引众人的第一眼,却都是四下空空如也,不见顺治影踪。一名领头者按捺不住,当先冲入殿中,除几幅经风带动摇晃的字画外,再无他物。怒得一脚将桌子踹翻,道:“岂有此理!皇上竟会不在此处?”
一名小太监凑到他身前,附耳道:“皇上刚刚还在殿中读书,叫所有人都别来打搅他。纵然要逃,也逃不了多远!”那人闻言一喜,道:“不错!皇上一定就躲在附近!传令下去,让大伙儿都在宫中搜寻,即使掘地三尺,也定要寻他出来!”另一个生得尖嘴猴腮,同属领头者之一的道:“这小子跑得倒快,也不知他是否将玉玺带在身上?其他人在殿内给我搜!”又一人狞笑道:“要是玉玺给咱们找出来了,也就用不到那小子了。未免他多话……”一面伸手做刀,在颈前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提议又换得大多数人齐声响应。
顺治行色匆匆,正在宫墙小路间疾走。他虽已脱去龙袍,但里间衣衫也是华贵非常,更别提宫中行走之人,找不出几个不认得他的,焉知会栽在谁的手上?一路以袖掩面,仍是不敢大意,双眼不停的朝四周逡巡。他是在殿外叫嚣之际,由藏在书画后的秘道中逃离。紫禁城亦曾是明代的皇宫,不知是哪位皇帝为防政变,先行修好了一条秘道。万一守不住皇位,好歹也能保住性命。这秘道对修造者是否派过用场,不得而知。如今却是帮了顺治一个大忙。想到自己早已料知情势不妙,却没想到谋反来得如此之快。先是几个观点激进的官员在上朝时不断寻衅滋事,后来边疆生变,派去增援的将士有去无回,节节败退。这群人更是借此机会,对战败之事大做文章,连番质问,倒似这种种全是他一人的责任一般。见他几次避而不答,众人更是变本加厉,先从怀疑他的应战态度挑唆,逐渐转入质疑他的政见,是否真有治国之才,足以胜任皇位。到最终直接断言他不够格,更将他登基七年来诸般琐事逐一列举,每一场失败的战役都可作为证据,即便取胜,也归功于谋士功劳,却不知战败怎地又不算谋士无能。顺治也要惊叹于他们对细节的追寻能力。而等满朝文武统一了口径,便大力逼他交出玉玺,正式禅位。起初仅是表面威慑,似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率军杀上乾清宫硬逼,还属破天荒头一遭。
正寻思着如何抵御,眼前忽然出现了几名侍卫,眼尖的当场就看到了他。从这几人面上的狂喜之色看来,是乱党派出的搜捕之流。顺治再想离开已然不及,先一人当即张嘴大喊,要招呼同伴来立下功劳。然不等他喊出声,嘴巴就维持着足以吞鸡蛋的大小,僵在半空一动不动,接着身子一阵抽搐,话说不出半句,就仰面倒地,似乎突发急病而死。他的几名同伴吓了一跳,一人壮着胆子来探看伤势,其余几人查看周围可有人埋伏,另有几人继续来对付顺治。这分工本极是明确,但各人才刚摆开架势,没等正式行动,却又出现了与头一人一模一样的状况,倒地而死。顺治却知是有高手暗中相助,却也不敢放下戒心。谁知那人是否也是冲着玉玺来的?打算清理对手,一人独吞,也不是全无可能。既知对方身手不俗,此时挪动脚步,只怕下场也与那几人一般。顺治便就站在原地不动,无论发生何种情形,总不会比眼前更糟。果然有人拉了他手臂一把,带他转入了两幢宫墙间隐蔽的一条狭窄小道。
顺治也看到了方才的救命恩人。继位以来,他经历过的麻烦不少,能称得上处变不惊。但一见到面前的少年,仍是讶异得合不拢嘴,道:“玄霜?怎会是你?”玄霜背对着他,道:“现下宫里到处都是乱党势力,忙着要绑你回去,给他们的主子领赏。走罢,我先带你找个安全之地避避。”忍不住又顺口调笑道:“皇阿玛,真想不到,你有一天惹起麻烦来,阵仗也不比我小啊?”
顺治唯有苦笑。跟着他走出一段,没话找话的道:“玄霜,你就不怕朕怀疑,你是今日政变的主谋?我记得你可是大模大样地对朕宣布过,你一定会亲手夺回太子之位,向我这个不懂得赏识你的皇阿玛报复?”玄霜冷哼道:“那也在情理之中,随你的便了,无非是清者自清而已。不过恕我说一句不好听的,现在连您自己,都是一条被人追杀的丧家之犬,即使心里百般猜疑,又能对我做什么?”没等顺治答话,似乎仍觉愤愤不平,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一句,我没有那么卑鄙。我要皇位不假,至于什么报复你,我可没说过!是你凭空瞎扯,别想叫我买账。况且我说的是‘亲手’夺回,而不是靠着鼓动旁人造乱,自己坐享其成。”顺治道:“是了,朕只是见气氛太紧张,同你开个玩笑。话说回来,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所有的儿子中,还是你最靠得住。”
玄霜没好气道:“不必给我戴高帽,反正是有所图谋,有什么了不起的。”顺治听不出他究竟是当真生气,还是随着自己说笑。道:“朕上次就给你说过,宫中有些位高权重者不大安分,恐怕局势有变,果然都给朕料中了。”玄霜哭笑不得,对他这般苦中作乐实不知该敬该嘲,道:“料中又怎样?你有本事防范么?这也算不得什么欢喜之事。要不是你心肠太软,就该趁早对显露迹象者依法严办,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也不至于给人家逼到这般被动。”顺治悠悠地道:“那群人各有党派势力,千丝万缕的牵连着,当真是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境,朕那时虽已知觉,却再无能阻止。本想着时日拖得久些,或有望觅得良策,谁知……他们就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及,当真要铤而走险,走到这一步……”他此时神情,对乱党怨恨得少,反倒是对他们胆大妄为,犯下不赦之罪而心存怜悯。
玄霜无言以对,甚至连父亲真正的想法也摸不透,帝王的心思,毕竟不能以常理揣度,这一条,用在哪一位君主身上都适用。看来自己的盲目同情,好像也用错了时宜。道:“今天这场行动,发起的是和硕英亲王一伙以及……”顺治道:“别说了,朕不想听。”玄霜听得他这句推诿之言,竟又涌上种义愤填膺的念头,道:“给人家整得落魄出逃,你怎地还是狠不下心?你不肯听,难道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顺治面上的笑容远比他更凄苦,那是种受着深沉压抑,表面又需强作欢颜的无奈,道:“就算听了,难道就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不管带头的叫得再响,都不过是旁人的一颗棋子,我何必知道他姓甚名谁?而背后操纵他的那位主谋,是何身份,你我都心知肚明,何苦听你再说一遍?”
玄霜怔了怔,一面手指连弹,以阴邪内功隔空震死几名尾随而至的侍卫,对父亲不仅同情,更生起种佩服。心头也更为不平,道:“皇阿玛,你到底将玉玺藏在哪里啦?你放心,我不会公然觊觎。只想叫你收藏得妥当些,别给那些蝇营狗苟的家伙捷足先登了去。”顺治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其他事朕可以不计较,但玉玺的重要,朕很清楚……”
前头又有两名侍卫倒下后,面前站着一个妖娆艳丽的绯衣女子。衣袂轻轻摇摆,一身金玉首饰,更增华贵,却也免不了矫揉造作之嫌。盈盈俏立,未等开言,先给眼前之人形成一股无形压力。玄霜手指抬到半空,指力终究难以弹射,最终是无力的耷拉下来,就如一只最骄傲的小公鸡斗了败仗,垂头丧气,闷闷不乐。那绯衣丽人温婉一笑,提起熏香刺鼻的帕子,象征性地与手掌击了击,道:“精彩,真精彩!果然世上最感人的,便是父子深情。玄霜,很不错嘛,能够在天罗地网的包抄之下,单枪匹马,救你皇阿玛突出重围,看来你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啊。干得好!不过送他到这里,也就够了。接下来,请皇上移驾吟雪宫,让臣妾给您展示,最新采摘下的茶叶。”
玄霜握拳连敲额头,低声呻吟。算来还是他失策,不该低估了这次图谋已久的行动。这与他先前信誓旦旦所言的“我绝不会这么卑鄙”“我定要亲手夺回太子之位”等等,都成了自打耳光的瞎话,他是头一次有这等无地自容之感,恨不得就地钻出个洞来,好暂时藏一藏烧得滚烫的脸。顺治未多安慰,站在他身后,也并不阻止他宣泄自责,只道:“不打紧,朕知道你们并非同谋,这也就够了。”玄霜激动得登时热泪盈眶,为的也不知是皇阿玛能够信任他,还是叹息他如今单薄得可怜的清白。
第三十九章(39)
沈世韵微笑道:“皇上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倒似自己是赴死去的?要说臣妾,只想让皇上暂到吟雪宫避难,可没有半分恶意。皇上不愿么?”但见她一颦一笑,面上虽是温和邀请,透出的却是令人非去不可的决绝。玄霜陡然一惊,叫道:“不成!我……我随你一起去……”沈世韵道:“来人,凌贝勒很累了,扶他下去休息。”她身后转出两名婢女,前来拉扯着玄霜手臂,将他拖了开去。玄霜全身骨骼激撞,以他功力,要杀这几人并不费力。顺治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道:“无妨。横竖都是避难,到哪里都是一样。请罢,韵贵妃。”沈世韵嫣然一笑,转身带路。不忘解释道:“眼下宫中到处都是追兵,乘轿子过于显眼,委屈皇上了。”顺治淡淡一笑,心想她不愿自己落到政敌手里,或是确有可能。但稍后任由她摆布,彼此也没什么分别,只道:“韵贵妃有心了。”
两人这一路走来,心情各怀焦虑,路途的距离在思想中便被无限延伸。直至悬挂着“吟雪宫”三字的招牌出现在面前,都仿佛已过了千百年之后。沈世韵俨然一副得胜者的尊容,做了个“请”的手势,顺治毫不胆怯,跟着她跨了进去。沈世韵替他搬上座椅,道:“皇上先休息一下,臣妾找人给您设饮敬茶。”正要转头吩咐下去,顺治挥手打断道:“不用麻烦了。”等宫中众侍女诚惶诚恐地退下,才在椅上坐了下来,道:“韵儿,朕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归要来。朕也一直期盼着,能够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再不须有任何隐瞒。”沈世韵脸上略显尴尬,继而立刻恢复笑容,在顺治对面坐下,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双手在杯身反复摩擦,似乎是借它来暖手,同时笑道:“皇上想找臣妾聊天,真令人受宠若惊。那您还常年不到吟雪宫来休息?让臣妾夜夜独守空闺,望断寒窗,心里实在痛苦难言。”见顺治神情透出淡淡讥嘲,无意深论此事。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紧跟着转了话题,道:“皇上愁眉不展,想必仍在为政变烦恼么?说起来,那些个忘恩负义的奸佞之辈,皇上待他们恩重如山,一路加官进爵,不断提拔,才让他们坐到今日地位。不知感恩也罢了,竟还要恩将仇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简直天理难容!皇上别急,将来这些人定然一个都逃不脱制裁……”
顺治猛然抬头,注视着她深不见底的双眼,淡淡一笑,道:“行了,你也不用贼喊捉贼了。那些人公然造反,看似是冲在最前头的乱党,其实还是受人利用。他们说穿了不过为一勇之夫,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