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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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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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她的是一声弦响。

下意识闪身避至墙垛后,羽箭破空声却落在稍远处,王琅循声而望,愕然发现帅旗旗杆从中折断,被看管帅旗的兵士手忙脚乱接住。

这距离已经接近两百步了,还是从下向上发箭,什么臂力!?

“吾乃吴郡孙策,汝又为何人?”

收起手中三石强弓,挂回背后,孙策扬头望向城墙处只披轻甲的人影,年轻英俊的脸上写满飞扬自信,如日初升。

王琅回看一眼从中折断的帅旗,抿抿唇,迎上孙策视线:

“山阳刘琅。”



牝马护驹。

王琅下令收集城中所有牝马、马驹,待孙坚军在河边洗马,扣下小马驹在城内,赶牝马至城外。被迫与马驹分离的牝马守在城门口嘶鸣不已,将孙坚军的战马尽数吸引着渡过汉水,向牝马奔来。若非匆匆赶至的孙策搅局,诱来五百匹战马绰绰有余,现在只得到一半,另一半则被孙策领兵收拢回去。

不过,被孙策收回的战马都是落在后方,原属淮泗兵的战马,精壮神骏的西凉马跑在前方,尽数被襄阳军驱赶入城。这些战马多是孙坚军在洛阳之战中赢得的战利品,特意留了下来,准备来年配种,现在为他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王琅。

“袁、孙非铁板一块,久必生隙,况敌乘胜而来,锋芒正锐。若遽战而不利,则众心离散,我陷被动。故利在按兵,不利速战。”

这是敌军压境后,王琅提出的第一条建议。由于黄祖坚决请战,众人也欲探查孙坚军的实力,刘表于是没有听从,而派遣黄祖出战,结果被孙坚击败在樊城、邓城之间,城中士气为之一沮。

“兵法云,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我坚壁以待之,彼必以为怯,疏于戒备,乃可为我所破。”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二条建议,刘表听从,并将城防事宜交付至女儿肩上,使其白衣领千人备襄阳。王琅守城二十四日,连挫敌军三轮强攻,两次夜袭,未让一人登上襄阳城头,民心稍安,军心亦定。

“百战之师,败而不馁。观孙坚败于徐荣,旬能收复散兵,击溃胡、吕,斩杀华雄,可知其人性情坚韧,越挫越勇。冀一战破敌,诚不能也,故宜多运计以老其师。”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三条建议,自巧夺战马开始,由于每料皆中敌情,每计皆有所得,虽然都是小胜,并未真正动摇敌军主力,襄阳城中的士气依然日渐高昂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孙坚麾下精锐募自淮泗,自黄巾为祸以来随孙坚征战南北,今已七年。且岁末将至,游子思归,可使人于四面歌《采薇》,乱其军心。”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四条建议,刘表以为“虽是故计,仍可一用”,遂令乐工于墙头吹清商之曲,又使军士和之。少顷,城下响起隆隆击鼓声,曲调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盖过城头箫曲。只是不知,这样的热血在襄阳城外滴水成冰的严寒中能持续多久。

“南阳细作箭书来报,因孙坚围城一月,屡战不利,袁术已生疑窦,发书遣使,催促孙坚攻城。决战之日,当在眼前。”

站在宽敞明亮的议事厅中,王琅简要分析了一下形势,做出结论。

目前最受刘表倚重的襄阳人蒯越点了点头,也出列道:“越赞同公子看法。几日后进入小寒,天气越发寒冷,只能退兵,孙坚必做最后一搏,抢在入寒前强攻夺城。越以为,与其让孙坚破坏城防,发动硬攻,不如把战场推到城外,减少损失。”

“此话怎讲?”

“孙坚作战悍猛,往往身先士卒,置生死于度外。越闻中平年间,孙坚与黄巾作战,某次乘胜追敌,单骑深入,被黄巾贼所创。若非所骑骢马还营呼鸣,引将士跟随寻回,恐怕难以生还。又,宛城之战,为激励部众,孙坚亲冒箭矢,率先登上城墙,性可知也。”

“公子连日运计,皆避敌锋芒,一触旋走,坚未以为能。若令黄将军回援襄阳,置偏师于岘山,伺机引孙坚入伏,坚恃勇轻进,则一弩手足以济事,大局定矣,无劳三军。”

蒯越说孙坚“恃勇轻进”、“一弩手足以济事”;郭嘉说孙策“轻而无备”、“必死于匹夫之手”,症结都落在一个“轻”字上。

袁盎语光武帝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仍是一个“轻”字。

王琅回忆在东晋翻阅《吴志》时看到的《孙破虏传》,天有异象的出生,崭露头角的少年时代,跌宕雄健的戎马生涯,皆是精彩无比,如颂传奇。至死亡,只一句“单马行岘山,为祖军士所射杀。”夏然而止,令人恍然生出不真实感。

不过,即便孙坚像历史上一样被黄祖部下射杀,军中还有颇得军心的孙策在,难保他不会为报父仇而强行攻城。自古哀兵必胜,把兵力折损在淮泗精锐的强攻下未免太过不值。

王琅在心里计算一阵得失,离席出列,自请领兵接应。刘表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的请求。

“贵体不可自轻,吾子无复言。”

王琅抽抽嘴角,没想到刘表这么就从蒯越那里活学活用,而且还用到自己身上。无奈,她退一步道:“如此,儿请荐黄中郎领兵,接应黄太守回城。”

黄中郎就是黄忠,南阳人,刘表入襄阳后表奏其为中郎将。陈寿载此人“常先登陷阵,勇毅冠三军”,有他接应黄祖,应该可以放心。

刘表才拒绝过女儿一次,自觉可能打击了女儿的积极性,这一次遂答应得爽快:

“可。”

想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美周郎也在军中,王琅蹙蹙眉头,决定找件事把他绊住,防止横生枝节:“袁、孙嫌隙已生,前计可发,扰其心志。”

开战之前的庙算中,王琅曾经断言,“只要守住一冬,孙坚必然退兵”,所用的理由是“雒阳传言,孙坚入雒不久,有兵士于城南甄宫上方见五彩云气,未几,孙坚引兵还鲁阳。”

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孙坚得到传国玺的过程,听起来各种不靠谱,但王琅确实从洛阳收到了这样的传言。问题是不管历史如何,这个时空的传国玺已被她拿走,为什么还会有兵士于甄宫上方望见五彩云气?

王琅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种答案,那就是所谓的“五彩云气”实为人造,故意将“传国玺”送入孙坚手中,又将消息散了出去。汉末方士极多,有人掌握棱镜折射原理也不奇怪,从司马迁《鸿门宴》的记载看,甚至可能是秦汉方士的老手段。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孙坚在洛阳毫无根基,却能得到数年前宫变中失散的传国玺,真正的传国玺已被她取走,甄宫井上方还是出现了五彩云气。

至于那些方士为什么要这么做,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来与她接触,不需要现在考虑。

想通这一点,王琅便在庙算上建议,“见机”将消息送至袁术耳中,挑拨袁、孙关系。算算时间,现在就是抛出这条消息的最好机会,一方面绊住周瑜心思,让他去头疼如何劝说袁术,没工夫关注襄阳战场,另一方面给即将继承孙坚遗产的孙策制造麻烦,将他推到袁术对面,进退两难。

如此一来,至少两三年内,这一对风华绝代的江东双璧是不足为虑了。

“最好有一二口辩之士从旁说之,袁本初与我军结盟,此事不如交给袁本初的人来办。”

蒯越沉吟片刻,为王琅的计划做了进一步补充。袁家兄弟的矛盾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秘密,相互埋钉子这种事肯定做了不少,由这种人开口,比由南阳系的人开口更好。

计议既定,各自领命。

蒯越通知南阳细作在袁术军中散布孙坚私藏传国玺的消息,蔡瑁联络袁绍手下在袁术耳边敲边鼓,文聘巡逻守城,黄忠整兵备战,身为主要定计者的王琅反倒清闲下来。

在书案前静静临了三天蔡邕的飞白帖,琢磨着怎么把蔡琰从长安接到襄阳,战争如期而至。王琅放下管身光润的墨笔,来到城墙上眺望城外局势。

被派出调集援兵的黄祖在襄阳城外被孙坚堵了个正着,憋屈月余的孙坚军气势如虹,一个照面就击溃黄祖军前锋。喜爱头裹赤帻的孙坚有如猛虎出笼般冲在最前,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以至于制定计策的蒯越都被动摇信心,以为这次弄巧成拙,反要倒赔进两支精兵。

压住城楼上两次敦促黄忠出兵的询问,直至黄祖溃兵逃入的岘山方向传来重重欢呼声,“孙坚已死,速速投降”的嘈杂声音传过整片战场,被六感远超常人的王琅敏锐捕捉到。

望一眼城下,孙坚军距离更近,自是听得清楚,而阵中只是微微骚动,似未置信。

机不可失,王琅挥手下令,襄阳城内最后一支精兵投向战场,直奔被孙坚甩在后方的步卒而去,以上驷对下驷地冲击阵脚。

与此同时,一名荆州骑士用矛尖挑着一片赤色巾帻自岘山驰出,一边高声大呼:“孙坚已死,投降不杀”,一边纵马驰骋,以便让更多人看到矛尖上的赤帻。

孙坚军大震,原本整齐划一的方阵被黄忠抓住时机,以高速机动的骑兵为尖刀,切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原本四散溃逃的黄祖军见情势大好,掉过头来追杀孙坚军步卒,将场面搅得更乱。

王琅眉头微蹙,用目光在战场上搜寻孙策身影,忽听一声悲痛欲绝的大吼:

“阿父!”

不用找了,她直接看向燃烧在战场上红色火焰。或许是不相信父亲会死,急着赶去援救的缘故,他驰马的速度比王琅那日所见快了近一倍,染血的刀光几乎化成一片虚影,沾上边就会化为亡魂。

只是几息之间,再没有一个人敢挡在他的马前,阻拦他的去路。

受他所感的孙坚亲兵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在他劈开的道路中不要命地抽着马鞭,尽力驰马,援救自己的主帅。

黄忠见势不好,连忙拍马迎上,两柄神兵相交,各崩出一道缺口,孙策的马头也缓了一缓,消解这一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

没心思顾惜爱刀的命运,两人从身边各抢一刀,交锋起来。

黄忠正值壮年,体力武艺,都是人生中的巅峰时刻。孙策急于救父,超常发挥之下,竟也和黄忠打了个平手。

“给我滚开!”

十几招缠斗下来,孙策大喝一声,奋马扬蹄,借重力下冲之势劈出有生以来最惊艳的一刀,砍上黄忠肩膀,又借这一刀反冲之力跃回马背,继续向岘山驰马:“阿父,策儿来了,撑住!撑住啊!”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两行热泪已从他眼中溢出,与敌人喷溅在他脸上的血水一起在极速驰骋中风干。

本欲亲眼见证结局的刘表叹了口气,返回城楼,不忍再看。

王琅面无表情地站立城墙上,看着黄祖部下的士卒用战马伏着孙坚的尸体兴高采烈出了岘山,被五内俱焚豁命赶到的孙策转眼抢回,还没反应过来就做了刀下亡魂。

红了眼的孙策连杀十余人,血污满身,把其余黄祖兵士全部吓离数丈外,这才抱起孙坚尸体,如孩童般摇了摇他肩膀:“阿父,你看看我,我是策儿啊,策儿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天地间猛烈呼啸的西风声。

跟随孙策冲阵的兵卒默然泪下,军职最高之人强忍悲痛,跪下来重重叩了一次首:“少将军,请接将军回营。”额头青紫,血迹斑驳。

“接将军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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