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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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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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位属九卿之一,官职也算清贵显要,但从叔的声名却远在阿父之下,这个太常卿的位置基本可以说是朝廷因阿父去世而补给谢家的。谢氏门第滑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便听谢尚轻笑一声,摇了摇手中书帖:“阿姊怎么这个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吗?”

“坚石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琅琊王氏何等门第,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坚石可是知道什么?”

坚石是谢尚的小名。

“瞒不过阿姊。”谢尚勾勾嘴角,半边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动作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我前两日在句章遇到了王渊猷。”

王允之,字渊猷。同辈间通常称字不称名,因此谢尚称他王渊猷。

谢真石一愣:“王渊猷?坚石怎会认识他?”

她可从没听弟弟提起过呢。

“昔年阿父在大将军手下任参军时认识的,一别三四年,我亦没料到他还记得。”

谢真石听出他平淡里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坚石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谢尚绷起唇线,凉凉一瞥:“你连自家人都要挤兑吗。”

谢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话茬,只看了看他手中蚕茧纸制成的请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细别弄皱了,我很喜欢呢。”

“我像那种焚琴煮鹤的人么?”谢尚对姐姐的担忧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下意识在请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轻咦出声,“这帖文写得甚怪。”

谢真石偏头瞅他:“我怎么没看出哪里奇怪。”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春赏景之宴,以东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芳菲。

敬颂台安,琅琊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内史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就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出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无独有偶。

在谢尚拿王琅名字打趣的同时,王琅也在翻看会稽士族的家族谱系,她对陈郡谢氏四个字总觉得眼熟,临睡前终于想起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注释里似乎提过这个家族,第二天醒来仔细一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坚石,真石,哈哈哈哈,这是石头家族吗!”

谢尚字仁祖,小字坚石,谢尚之姐小字真石。

猛然想起同出陈郡谢氏一族的东晋名相谢安表字安石,谢安之弟谢万表字万石,王琅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家人对石头的爱意倒是有多深哈哈哈!

笑完便算,王琅端正坐姿,细细推敲起手中的谱系来。

后世人将王谢并提,琅琊王氏是她所深知的,陈郡谢氏的名头她还没怎么听过。按照谢氏现在的地位来看,应当算二等士族中的中流水平,而谢安就是她那天所听故事中的剡县县令之弟,现在不过九岁。

谢安主持淝水之战,以八万军力大胜八十余万前秦军之后,谢家才能算上东晋当轴士族,与琅琊王氏相提并论。

而一个家族的兴起,只凭一人之力是绝然不够的。

谢安出仕前一直在东山隐居,因此才有东山再起的成语流传,而在谢安之前提升家族地位,支撑谢氏门第的……

王琅墨眸微凝,手指在竹简上谢尚二字略一停顿,继而重重划下。

能被二兄称赞为“风流神悟,不逊安丰”,八岁即被名士视为“一座之颜回”的——

应该就是他了,谢尚。

确定人物,王琅合上谱书,扶着栏杆望向远方山川。

这个时代虽然崇尚谈玄务虚,想要奠定一个家族的地位却非有方镇实力不可。根据二兄的描述来看,若非此前为父守孝,滞留三年,现在的谢尚应当已经出仕,凭借出色的风致与清谈在建康崭露头角了。而欲外放一方,手握兵权,必须有统御军队的才能。

仅从结果推断,谢尚身上必然同时具有这两种才能,这也就难怪谢氏能够崛起了。

想到这里,王琅回头看了一眼几案上的宴客单。

因为兄长曾经提起,她也给刚刚出服的谢氏真石下了请帖,届时就可以一睹谢氏家风了罢。



“阿兄,那个叫小马的工匠你已经借去好多天了,东西还没造好吗?”

丢开只剩绿色的瓜皮,王琅将双手浸入一旁摆放的铜盆中,坐在廊下与兄长叙话。

王允之眨了下眼:“山山几时调用过什么叫小马的工匠了,我怎么不记得?”

王琅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边取白布擦拭,一边道:

“阿兄不是借着我建房子的名义征调了很多工匠吗,那里面就有小马啊。嗯,还调了很多材料,竹子啊,犀角啊,之类的。”

王允之嘴角抽了抽,无可奈何地一扶额:“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知无不言。”

就等你这句话。

王琅无比熟练地往兄长身上一挂,问题如珍珠落玉盘般一连串地蹦了出来:“阿兄是在造弓箭吗?传说中的会稽竹箭?为什么要避人耳目偷偷地造?”

“哪有传说中那么夸张,不过会稽的细竹确实适合制作箭杆。”王允之虽觉头疼,还是耐心答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苏峻部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会稽郡的武备我已一一察看,之所以在暗中修缮军资,主要是为了防止消息走漏,被苏峻知道虚实。”

时明帝病逝,皇太子司马衍即位,年仅五岁,明帝皇后庾氏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朝中大权落入庾太后之弟,中书令庾亮手中。同为辅政大臣的王导则受到排挤。

庾亮猜疑拥兵在外的陶侃、祖约、苏峻等人,试图征召身在历阳的苏峻入朝,夺其兵权。王导劝阻无效,又知苏峻必不奉命,兵祸将起,于是出从弟王舒为外援,授抚军将军、会稽内史,秩中两千石。

王舒此时年逾五十,疾病在身,郡中大事多为次子王允之处理。

王允之于父亲上次赴荆州刺史任时就随侍身边,军政经验丰富。晋明帝本欲授予官职,被王舒以“臣子尚少,不乐早官”推辞,此次跟随父亲赴任会稽,王允之身上依然没有任何官职。只不过郡中官吏都知道他的事迹才能,乐意为他效力。这检查武备、防御战乱的大事也是由他一手操办,王舒点头而已。

王琅点点头,思考一下问:“这样藏也藏不下太多,所以阿兄在造什么神兵利器吗,诸葛连弩?”说到最后,眼神闪亮。

这时代的主流弓弩依然是汉代制发,只不过诸葛连弩的名声在后世被传的神乎其神,王琅亦忍不住好奇一番,等自己这个通晓兵事的兄长解答。

“山山说的是元戎弩罢。那种弩器马先生已经改进过了,只不过制作工艺太过复杂,箭矢又要特制,所以没有大量生产,近年亦不曾听闻。”

诸葛亮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曹魏时期,马钧观看诸葛亮连弩,曰:“巧则巧矣,未尽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后废而不用。

王琅挂着兄长脖颈思考一阵,黑眸明亮:

“阿兄又误导人。会稽竹箭,天下知名;诸葛武侯治蜀而作连弩,阿兄亦曾随阿父往荆州一行;小马是扶风人,正好和马先生郡望相同,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就你知道的多。”

王允之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并不正面回答,然而声音里的意思已经肯定了。

“正常推理而已。”王琅一松手,乘滑梯般从兄长身上滑了下来,“阿兄,我有件事要求你。”

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认真。

【注一】释题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汉宫春·辛弃疾)

第5章 胜雪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山山,先听听看我的问题,如何?”

好似一点不意外幺妹的郑重,王允之在铜盘里净了净手,取白布吸尽水珠,这才移目看向小自己九岁的妹妹,神情平静。

王琅眨眨眼睛,偏头回视:“阿兄你问。”

“我只问一句。”王允之黑眸静静凝视着她,声音如常平稳,“山山,你想要什么?”

王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二兄允之的话仿佛一句魔咒,时时刻刻占据着她的大脑。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自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遗忘在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感。

她想要什么?想要什么?

一刻也等不下去,王琅看看案几上的石砚,狠狠心把自己拍昏。

依旧在无知无觉中步入梦乡,对梦中世界已算熟门熟路的王琅目光四下一扫,径直踏上房间中央的大阵。

地面镌刻的图纹泛起微光,再定神时,无论看多少次都同样震撼,高若天穹的藏书架映入眼帘。而她所要找的那个人,就站在代表正东方位的“震”位书架前。

“今天很早,有急事?”

浩瀚高远得没有边际的书海前,白发胜雪的男子放下竹简,看向王琅。

他的发眉衣冠都是雪白,与那双深湛乌黑的双眸形成强烈的对比色,给人一种简单到极点也庄严到极点的感觉。

王琅应了一声,视线条件反射地落到男子面容上,随即微微不自在地移了开去。

——在对方原本应该如白玉般光洁无瑕的眉心部位,现在印着一道丹砂色的奇异花纹,图样正是她那日拍到小萌物额头的符咒上书写最大的一个。

虽然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然而,每次看到对方额头上的纹样,王琅心中总会升起一抹极微妙的愧疚感,就好像在博物馆悉心珍藏的文物上乱涂乱画了一样。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人是他。

再一次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王琅抬起头,黑眸坚定:“我有话问你,小望。”

“你说。”

对方淡淡开口,澹宁沉静的神色让王琅原本浮躁混乱的心也平静下来。

“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拧着眉毛问出了这句话,王琅咬咬嘴唇,自己继续下去:

“唤醒你是我太草率,导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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