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你叫梅玲。”我有点窘迫地说,这种谈话似乎比采访困难得多,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始,“你认识闻屿吗?”
《红衣》第二章(3)
“嗯。”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平静地一带而过。
“你做新娘的时候,他给你拍过照片吧?”我提高了一点音量,觉得那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对。”她依旧简单作答。
她的矜持或者淡漠感染着我,我也一时无语。
喝了口茶,我有些尴尬地问:“梅玲,那些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是个扫马路的,你知道,有的时候,能从垃圾里捡到宝贝。”她犹豫了一下说。
“你是说,这几封信,是从闻屿扔掉的垃圾里捡来的?”我说得很吃力,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分明感到深切的羞辱和失落。
梅玲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神情略有些局促不安。
小男孩钻出桌子的时候,额头踉跄地撞在了凳角上,屋子里立即充斥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暂时搁下话题,将孩子抱在怀里哄了一阵,才又缓缓地说:“闻屿是个好人,你别看他花天酒地的,可他心里苦,我晓得你也喜欢他,你好好爱他吧,你们般配。”她的话说得很憨厚朴实,却能刺入人心。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我问道,心里有些不可名状的感动。
她愣了愣,说:“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看得出来。”
“你说闻屿心里苦,你和闻屿很熟悉?”
“过去的事了。”她看着我,回味似的轻声说,眼神却凝聚不起来,像个飘忽而空洞的宇宙。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什么,只是这样。”她还是淡淡的,声色不乱,但分明慌忙中寻找话语搪塞,而我仿佛在省略号里面听到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庞杂故事和一段凄美的内心独白。
我端起茶杯来品了品,又莫名地干咳了几声,想迫使自己放弃这个愚蠢的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们相爱过,是吗?”
除了沉甸甸的疲惫和苍白,梅玲脸上的神情并没有给我更多的信息,而她的回答虽然慎重,却是答非所问,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又感慨地说:“麦小姐,我给你那些信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躲不了你,但是,请你别告诉闻屿我住在这儿,也别在闻屿面前提起我,一个字也不要提,你一定要答应我。”
这个要求让我有点意外,但立即说:“好的,我答应。”我尽量诚恳些,让她放心,然而,她和闻屿之间显然有些蹊跷和千丝万缕的牵绊,犹如一个诱人的谜面挑逗着我蠢蠢欲动的心。
“能说说你和闻屿的事情吗?”我谨慎又迫切地问道。
静静的灯光洒在古旧的八仙桌上,也将我和梅玲一举一动的身影投射在石灰粉刷的白墙上,像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无人喝彩的皮影戏。屋里光线昏暗,孩子的抽噎声渐渐隐去,晶莹的泪滴还挂在小脸颊上,睡意已经慢慢拉下了他的眼皮,梅玲轻拍着儿子的脊背,断断续续地轻哼着嘤嘤的曲子。
“你看,他要睡了。”她婉转地推脱托,“这孩子白天太皮了,天一黑就熬不住了。”
“啊,是啊,睡得真可爱。”那个小男孩无可否认地讨人喜欢,甚至让我有种莫名地想拥有的冲动,但我接过梅玲的话时,还是分明感到了无奈而尴尬,我识相地起身说,“那么,我改天来看你吧,我们再聊。”
她也连忙站起来,一脸抱歉,蓦然地,再次坚定地提醒我:“麦淇小姐,你千万别在闻屿面前提起我。”
“叫我麦淇。”我说,“你嘱咐的,我记住了,我会守信的。”我恳切地承诺着,走出了那间简陋的屋子。
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幸福街上,凄清的路灯浮游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散发着朦胧微弱的淡青光线,使原本就凄凉的夜色愈加惨淡。也许这一晚和梅玲的谈话不能算毫无收获,然而,随着对她内心的逐渐蚕食,我的思绪也被引入了一个越发向往和迷乱的深渊。
10
清晨的微风里依然残留着雾露的湿润,带着一点清爽的泥土气息,在那条石板铺成的弄堂里轻快地游走。我的视线跟随着我的脚步静静流淌,把周围凝固而静谧的一切浸润其中,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河浪声和我揣测不安的心跳,眼前仿佛什么都黯淡无光了。
闻屿那辆漆质斑驳的青灰色三菱吉普车停在弄堂的尽头,让我觉得轻飘的振奋,却也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头,我抚了抚七零八落的心情,鼓起勇气按响了闻屿家的门铃。
时间在我等待的那一两分钟里变得如此漫长,过往的画面在我眼前颠来倒去,毫无头绪,似乎将我自己排斥在记忆之外,成了一个完全的局外人。慢慢地,知觉开始复苏,空荡荡的紧张感迅速攀升上来,沿着我的神经和头发爬出了我的躯体后,我觉得有一屡想逃的冲动。
我坚持着,门终于漫不经心地开了,闻屿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我眼前,凌乱的头发和软绵绵的神情,我猜想是铃声将他从床上唤起的。然而,他看到我的刹那,立即收敛了浑身习惯性的疲疲沓沓和散漫的东西,犹如被安进了一个光洁而规整的模具之中,有些铮铮的蓬勃气势,却也不免透露出掩饰的笨拙痕迹。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我耸了耸肩膀说。事实上,我不擅长这种“崇洋媚外”的自我欣赏方式,可我的肢体几乎紧张得不受控制。
《红衣》第二章(4)
“哦,没关系,我正打算起床了。”闻屿松弛地笑了笑,尽力掩盖脸上的不自然,“有什么事吗?进屋说吧。”他侧转身子,让出半扇敞开的木门。
我犹豫不定又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院子中间的长石板上摆着几盆或含苞待放或初露端倪的百合,还有些娇小玲珑的鹊梅和不知名的植物,花叶在晨曦和露水里晶莹剔透,飘散着傲慢而诱人的清香,我有一小会儿走神,才又回到闻屿的问题上。
“嗯……我路过这儿,来看看你。”我说完,尴尬的氛围似乎愈加浓重,我漫无边际地想法子补救,于是,急切地搬出主编曾托过我的那件事情清清嗓子说:“其实,我来是为了我们主编的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什么忙?说来听听。”闻屿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打开院子中央的水龙头,俯下身子,像个淳朴而懒散的庄稼人那样,用手将清水爽快地抹在脸上,从他下巴和指缝间滑落的水柱,在石板上溅起一层透亮的水花。
我静静地看着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要毛巾吗?”我问。
“不用,我自己来吧。”他说,“我喜欢用冷水洗脸,倒还能让我有点知觉。”
我听得呵呵地笑起来,说:“我还记得你喜欢川菜,瞧你这具漂亮的皮囊里裹着的东西,真是如此麻木了吗?”
闻屿从屋里取了毛巾和牙刷出来,含笑地说:“麻木也只是一种生活阅历造就的习惯,譬如整日生活在垃圾箱旁边,对里面的臭气自然会习以为常。”
“看来,你是在说你经历得太多,所以见怪不怪了?”我带着一点轻松挑逗的口气,一开始黏腻的紧张慢慢化解。
闻屿刷着牙,点了点头,含糊地称赞道:“真是聪明,一点就通啊!”
“过奖过奖!”我笑着说,我们毫无顾忌地胡扯,像是两个亲密无间的老友。
闻屿很快地打理好自己,我踩着那段熟悉的木头楼梯,跟着他上楼去,脚下依然发出错落的咚咚的回响,这个声音有几次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那些梦含蓄而幽深的序曲。
闻屿的工作室仍旧杂乱不堪,透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器械和酒精混合成的味道。我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到了梅玲的肖像上,她那鲜红的嫁衣、轻盈的笑容和明晃晃的眼神交织出一个广袤又深邃的空间,任由我的想像力在其间驰骋。
“这个女孩好像有点眼熟,她叫什么?”闻屿端来咖啡的时候,我故意问他。
“不记得她叫什么了。”闻屿顿了顿,又问,“你说眼熟?你在哪儿见过她?”他的口气显得平和,甚至有点滑稽的逗弄,但我感觉得出他递给我的咖啡杯在微微颤抖。
我连忙收住了话题,仿佛闲散地随口说:“嗯,我常去乡村,这样清纯漂亮的女孩子见得不在少数,当然眼熟。”
“说得也是。”闻屿似乎也愿意停止关于梅玲的对话,转而说:“你刚才说什么,要我帮什么忙?”
“瞧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假意窘迫道,而这件所谓“正事”的挡箭牌的确忘得差不多了。
我们又坐到那张浅绿色柔软的皮质沙发上,从窗子进来的清爽晨风依旧带着河水的声响和一点点鱼腥的气息,也许在这个摆满摄影器材的幽暗而孤独的工作室里,这柔情绵绵的沙发和水声倒是屋里美好的亮点。
“是这样的,我们报纸的主编,就是上次你见到过的那个胖老头,有个在表演系念书的女儿,一心想做明星,而且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做梦也想你能给她拍一套写真集,怎么样?给不给这个面子?”我说。
闻屿静静地望着我,那眼神静谧得像月光一样,却烤得我骚动不安起来,犹如置身炎炎烈日下暴晒。
“好吧,叫那女孩子有空来一趟,我看看适合拍成什么样的。”闻屿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麻利地说,有一丝自我欣赏式的轻松,而紧接着是一阵空荡荡的紊乱感,我焦急地寻找下一个话题或者说继续待在闻屿这儿的理由,但是,脑子却愈加空茫又毫无头绪。
我祈祷闻屿能说点什么,至少将谈话维系下去,可他沉默地不发一言。我觉得我脆弱的心灵在某种意义上受了委屈,于是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逞强似的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报社了。”
闻屿没有多说什么,脸上凝固了一个淡然温和的笑容,直到送我到楼下,才声调低沉地说:“麦淇,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眼泪在眼底鼓动,关于那些信的细节又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我几乎忍不住要向闻屿验证它们了。在我的想象中,他深情款款的挽留和我不顾一切的倾诉,才是我身不由己来这儿的最彻底的缘故。但是,我还是将嘴里的冲动咽了回去,因为结果无论好歹,都将是我和闻屿之间的一次地震,我需要一些收拾残局的心理准备。
到了报社,我告诉主编闻屿愿意给他女儿拍照的事情,主编的神情叫人一言难尽,像尝了酸橙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抿着嘴唇缓不过劲儿来,等到有些感觉了,却是龇牙咧嘴地兴奋过度,不停地拍打皮转椅的把手,说着:“好好好,麦淇,我到底还是没有看错你!”
其实,我是不擅长“假公济私”这类名堂的,更不屑于为那些做着明星白日梦的年轻人枉费精力。而一向孤芳自赏、高傲不羁的闻屿竟然也会接下如此媚俗的活儿,让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主编的女儿米拉是个幸运儿。
《红衣》第二章(5)
那天中午,主编兴致勃勃地在一家高档酒楼订了包厢,本想好好宴请闻屿一回,以表示他真心诚意的感激,可闻屿偏偏不领这个情,只是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