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蛋糕,甚至还做过冰淇淋。从前的烤箱并没有现代的精密实用,否则,杨选想,他的母亲一定可以做出一流的西点来。
母亲一直想开一个糕饼铺,但担任土地代书,并在家乡镇上甚有名望的父亲一直反对。在杨选父亲的观念里,做小买卖是一件换不到社会地位的劳力工作。所以,他的母亲从结婚到去世为止都是个家庭主妇,除了买菜,很少出家门,总是在厨房洗洗弄弄,自得其乐。杨选后来变得四体不勤,习惯让女人做家内所有的事,不能不说是受母亲的影响。母亲总为他把所有的事都做尽了。他放学回家,只消把袜子往地板上一丢,母亲就会笑眯眯地把袜子捡去,也从来不唠叨他,要他收玩具,每晚还会帮他检查书包里有没有手帕手纸,明天的课本带了没,作业写了没。他是这样长大的,所以被他的初恋情人批评为“永远长不大”,被前任女友指责为“生活低能症”。他真的不懂,他前后两个女友都很能干,认识他的时候,也肯为他把一切生活琐事张罗得好好的,可是日子久了,她们好像就不是那么情愿了。她们有一句相同的口头禅,叫做:“我又不是你妈!”初恋情人在他当兵时送他一个兵变,嫁给公司同事,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杨选有一次在台北地方法院出庭后踱到城中市场附近吃东西时看到她,带着两个女儿,肚子还鼓鼓的,大概有五六个月身孕了吧。他马上猜到,她一定是想生个儿子,才怀第三胎的,心中无限悲凉。啊,她是不是跟了个不懂得怜恤她的男人呢?她曾说跟着他未来会做牛做马很没指望,现在她又有什么希望呢?杨选别过头快步走开,没跟在路边摊子上挑内衣的她打招呼。
遇到贺佳勤,他一见钟情,大概因为她跟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懂得让影像进入脑海的时候看见的母亲一样,有一头又直又亮的长发,白皙的鹅蛋脸上挂着微笑,想让人家亲她的脸颊一下。他那时还只是个小助理,替主子去拿西装,到了她任职的店里,看到她之后,把自己存了好几个月的钱孤注一掷,也去买了西装,还要求东改西改,只为了多见她几次。贺佳勤在最后一次把西装送回他手里时,以刁钻的表情对他说:“你连掉了个扣子也送回来,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我们店里?”这句话使想不到理由、磨磨蹭蹭不敢约她的杨选找到了台阶上去:“可能是因为喜欢看到……你。”说完他的脸烫得像刚离炉的铁板烧:“我……我是开……开玩笑的。不过……不过如果你有空,我很想……很想……请你听音乐会,我刚好有两张芭蕾舞的票……”
他猜她一定会喜欢芭蕾舞,果然她同意了。他这才急着去买票,却发现这个城市的下一场芭蕾舞表演是在一个月后,等得他心急如焚。贺佳勤可能早就看穿了,想约她是事实,心中有两张票是假的,并没有问他:“喂,是哪个芭蕾舞团?”
杨选一边揉着早上就揉好的面团,一边发着呆。他想起当兵时母亲得了肺癌病逝在医院里的时候。那时他几乎没办法叫出一声“妈”,因为母亲在他从营队里出来的途中已经去世了,整个人很安详,脸上似乎还有微笑,但已经不成人形,好像肌肤里的水分早就被风干掉了似的。杨选想起他曾对母亲说:“妈,等你好了,我就帮你买一个最好的烤箱。”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咖啡都凉了呢。”林菊若走过来,轻声说。
“对……对不起!”刚才他就是为了坚持在咖啡中加枫糖比较好吃,才专程到超市买枫糖的,买回来,也把咖啡煮好了!竟然忘了端给客人喝,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境。
“没关系。”林菊若笑着说,“我该自己来倒的。我也忘了,听你的CD听得着了迷。”屋里充满“歌剧魅影”女高音柔美而又高亢的歌声。
杨选继续把面团压成小鸟的形状。
“太可爱了,我会舍不得吃。”林菊若说。
“我妈也曾经做过小鸟饼干。”杨选的表情像个小学生。林菊若笑问:“你妈教你的?”
“不,我妈从来没教我。”
“你很怀念你妈,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妈过世了?”
“因为你跟我聊天时,并没有提到她。你只告诉过我,你爸爸住在台中,没有提到你妈。”
“你真是心细如发。”杨选一脸诚意地说,“你不久的将来也会是个好妈妈。”
“不见得。”林菊若耸耸肩说,杨选的赞美让她有些失望。在他的界定里,她到底还是别人的老婆,他一点想跨过界线的欲望都没有。那天他对她说“我们是朋友吧”时的姿态,难道就会成为他对她永远的态度吗?她是想做他的朋友,没错,但如果不只是朋友,她也不介意的。
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听出她心里的声音。他不知道,她的兴趣从当一个让大家赞叹的漂亮新娘转移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与赵鹏远一起建立家庭的信念慢慢瓦解了。她原以为会成为她终身依靠的男人,此时已变得面目可憎,使她根本不想踏入他的家门一步,也不想和他面对面。对婚姻的执着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悄悄溜走……她已经想不出她到底为什么要结婚了。
她的生活被加进一种奇妙的元素,彻底起了化学变化,虽然在表面上,一切还跟很多个昨天一样,安排得好好的,进行得好好的,下一个月她就要踏进礼堂。她的白纱选好了,结婚照也按原定计划在昨天拍好了,可是……
整个拍婚纱的过程使她像中了暑一样,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赵鹏远的手搭在她肩上时,她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像树干被狂风吹袭一样地颤抖。
“摆一个快要亲到的姿势,”摄影师下令道,“亲密一点。好,很好,新娘笑开一点,摆出沉醉爱河的样子……”
菊若知道自己笑得很僵,好不容易熬了三个钟头。她看赵鹏远在看表,知道他晚上跟人家还约了要谈事情,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拍得够多了,我们休息吧!”摄影师还笑她:“你这个新娘,是我看过的少数不爱拍照的。”
才怪。对从前的林菊若来说,拍婚纱照意味着圆梦。她素来无大志,等的不就是当新娘的一天吗?而今天这个梦想却变成一个发霉的馒头,使人难以下咽。她在徘徊,到底该怎么办?虽然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对未来已经没了主张。
10。照例的“家庭日
星期天照例是赵鹏远的“家庭日”。她一起床,就发现自己心情低落。于是,她打电话到杨选家试试看。杨选说,欢迎她这个朋友随时打扰。杨选同意做“新产品”给她吃。这次为了怕燕珊咕哝他有了新朋友忘了旧朋友,杨选还到楼下摁铃,问燕珊要不要一起来聚一下?李燕珊说,她要赶一篇特稿,谢绝打扰。
菊若没听到燕珊对杨选说什么,但隐隐觉得燕珊一定不太高兴,否则以燕珊直爽的个
性,有东西吃,她很难不顺便来搅和的。菊若也不想对燕珊解释,快要踏入礼堂的自己,为什么要叨扰她楼上的单身男子。“朋友就是朋友,为什么我不能来找杨选?为什么一定要交代?”方才菊若走过李燕珊家门口的时候,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铁门里的燕珊听。她到底为自己的举止有些难以释怀。可是,她确实有百般不愿意再到赵鹏远家。能逃一天,她想,她就要逃一天。未来呢?她不敢有太多其他打算,因为她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都还算是规规矩矩,虽然不算完全的乖乖牌。如果乖乖牌的定义是新婚之夜前都是处女的话,她就不是乖乖牌,她有很没原则的时候。菊若想。
“你想你会不会做家庭主妇?”杨选一边做小鸟饼干,一边与她聊天。
“不一定。”
“你会生几个孩子?”
“看看吧。”她敷衍着所有的回答。
“你都没有打算?”
“也许。”
“你不想告诉我答案。”
杨选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看来不像是没打算就结婚,虽然你觉得讲爱情很肉麻,就要结婚了……至少是有一些希望要实现,才想结婚的吧?”
“你爱你那位贺小姐吗?”林菊若面带微笑,用问题代替答案。
“应该是吧!”
“除了她很聪明很漂亮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她是有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杨选说,“她很敢,很敢做自己。即使在我不太了解她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一种她要怎样就怎样的任性……或者说是意志力……她有主见,喜欢自己决定任何事情。她会迁就我,可是那也是出自她的决定,她不要我,也是她决定的。”
“这么说,她很跋扈*%?”林菊若觉得自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不过……如果她是个医生的话,她很有主见……是必要的,她手上操着人的生死大权呢。你和她在一起,有没有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杨选真后悔自己诌了那些谎。如今他只有更天马行空地把谎话编织下去。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纪录片。贺佳勤虽然忙,但是她会把所有的东西弄得很有创意。有一次我去德国开会一个礼拜,回来的时候,家都变了一个模样。我从玄关开了门进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所有的家具都变了样或变了颜色,墙壁……就像你见到的一样,每一面墙的乳白色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像有光线被骗进这间原本采光不太好的公寓来,在墙壁间跌跌撞撞,于是有不一样的光影效果。我仔细一看……其实她并没有添购家具,只是动了些手脚……我的家忽然像地中海旁边的度假小屋了。当然,我的房东不太满意她为房子所做的变更——那个没有艺术细胞的老太婆!但她刚好想把房子卖掉,于是这间房子就成为了我的第一间不动产。
杨选心里这么说,嘴里吐出的话却是:
“三更半夜,如果有病人打电话来,她总是好言相劝,一点也不嫌烦……真的……虽然我觉得这些占用了我的时间……”他想到的人其实是他的母亲。他母亲从前在镇上几乎是个心理医生,帮镇上的妇女们解决了不少情绪上或家庭上的问题。他的母亲出生于中药铺,虽然没有执照,但抓药也很有一手。
“她很会做点心。她一走,我没得吃了。真的……”杨选说的还是母亲。
“你形容的这个人像个慈母嘛。”林菊若看着杨选,越发觉得他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她怎么住到你这里来的?”
“我们认识了几年之后……我买了这房子,觉得空间还很大,她就决定搬进来了。”其实是认识两个礼拜之后台风来袭,贺佳勤原本租住的小阁楼屋顶竟然严重漏水。她辛苦布置的小窝以及收藏的书籍、画册和画作都泡汤了不打紧,她还得在床上放个水桶接水才能睡觉。贺佳勤当然不想搬回家去聆听父母对不肖女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