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连明霞也愣住了。
郑大虫没有料到这个小女子竟敢打他,捂着脸颊呆住,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片刻间,羞怒交加,指着沈若雪破口大骂:“小贱人!你活腻了,敢在爷脸上动手,来人,把她给我打死!”他的几名家人卷袖而上,谢承荣上前一步将身子挡在了沈若雪身前,喝道:“谁敢放肆!”
郑大虫气急败坏,跳着脚嚷道:“四郎,你让开!这贱人敢动我,反了她了!我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给,不把她打死我就……”谢承荣冷冷打断他道:“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今天我有朋友在此,大家都留点体面,好歹别伤了和气。明说给你,这儿是我的地方,弄出事来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郑大虫勃然大怒,指着谢承荣道:“谢承荣!咱们两家也算和气,为这种粉头贱人你竟然跟我翻脸,你不觉得有失身份吗?你他妈的……”不等他骂完,谢承荣大声道:“来人!送客!”几名军士飞奔上楼,按剑目视郑大虫,厉声道:“世子请!”郑大虫见宾客中武将不少,皆有怒色,只得强压下火气,道:“好,好小子!今天爷认晦气,别以为老子是怕了你,我看你还能管她们几时!”带了手下人悻悻而去。
谢承荣看他走了,回身看着沈若雪,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却又没有言语。明霞拜谢道:“这次又多谢将军解围了。”又对沈若雪道:“没事吧若雪?别怕,有谢将军在,他不敢把我们怎样。”沈若雪抿嘴道:“我才不怕,就是没有谢将军,大不了拼了就是,他能把死人怎么样!”话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在发狠。谢承荣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瑶娟在一旁忽然冷冷地说:“你在谢将军做东的宴席上跟人拼了命,把别人置于何地。”沈若雪一呆,明霞拉了拉她的袖子,微带责备的道:“休胡说。”一旁李将军笑道:“这算什么,姑娘们不必担心,四郎不但笛子吹得好,打起架来也是个高手呢!真惹了麻烦,四郎的拳头够他吃一壶,咱们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哈哈大笑。
小小的插曲过后,众人尽情欢饮,直饮到月上东山,谢承荣方才与李将军道别,直送出城。
沈若雪送明霞她们出酒楼时,灯光下,蓦地发现瑶娟面上微带泪痕,心中怜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你怎么哭了?”瑶娟轻轻甩开她,淡淡道:“我们不识字的粗人,别脏了才女的手。”沈若雪尴尬的站着,明霞赶忙将两人叉开,悄道:“别往心里去,瑶娟的脾气不好,又是个痴心人。”沈若雪道:“我晓得。”明霞看着瑶娟的背影,叹了口气:“她呀,在谢将军面前最大的恨事就是不识半个字,所以不敢说话,真个是傻,都是些泡影罢了。”言毕,匆匆离去。
第12章 清 歌
这一夜,沈若雪辗转未眠,脑海里不断回旋着谢承荣的《落英曲》,思及己身,不禁长吁短叹。好容易合目入睡,恍惚间又回到了孙家庄,被孙老爷欺辱,被孙太太打骂,她奋力逃脱,却撞见魏成,一霎时恨得她拔出头上簪子疯一般扑上去狠狠刺向魏成的心口,魏成如烟般消失,地面上忽然长出一大丛紫茉莉花,她坐在花丛里,远远地看见母亲的身影,连忙爬起拼命地叫喊追赶,可是母亲却总也听不见,沈若雪不禁失声大哭:“妈妈,你不要我了吗,”……轰——她猛然惊醒,枕边已被泪水湿了一大片,那声轰响原来是雷声,她披衣而起,估计已是黎明时分。
这天的雨不停的下,酒楼中除有一两个行脚之人避雨饮茶,空荡荡的,街道上也少有人迹。空中闪电道道,雷鸣滚滚,大雨迅疾而如倾盆,天色阴暗无比,虽已近午,却宛如黄昏。沈若雪独自坐在楼上,推开一扇窗,向雨中望去,但见雨幕沉密,街面的青石板上溅着无数的水花,雨脚缤纷如同肆意的舞蹈,哗哗地雨声响彻耳边,她情不自禁叹道:“这么大的雨,不知要打落多少花儿?”
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扑窗而入,打湿了她的衣衫,风中微带着丝丝清凉,让她打了个寒噤,想起昨夜的梦境,一股幽怨泉水般涌上心头,泪水混着雨水在面上流淌,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头之伤,望着大雨,随口唱起了歌:“紫茉莉花,紫茉莉花,可可怜怜的小奴家。
无牡丹娇,少芍药俏,谁寄芳情脉脉话。
夜露寒侵瑟瑟冷,晓来合泪向朝霞,
一怨凭足任踩踏,二叹难缘附篱笆,
三笑春逝不由奴相挽,空对东君自嗟呀,
恨流光速,恨光阴霸。”
歌声随风飘送,凄伤的回荡在街巷之上。雨中,一把红油纸伞宛如水里的浮萍,向酒楼漂来。撑伞的少年一袭白衣,发带随风飞舞,软靴下踩着一双木屐,翩翩走入了酒楼中,酒楼里的人见了他,又是恭敬又是奇怪,他一没带从人,二没配刀剑,只在腰间挂着一支长长的象牙匣,对正要招呼自己的人竖指唇边轻嘘一声,弃了木屐,慢慢地走上楼去,远远地站在那里凝然不动。空空的楼上,沈若雪仍在唱歌:“紫茉莉花,紫茉莉花,可可怜怜的小奴家。
任风儿吹,任雨儿打,没个人人来牵挂。
叶落萧萧阶苔苍,血泪纷纷无声下。
常怨生为女儿身,暗叹青春付韶华。
又笑浮生长路何漫漫,良辰美景皆虚化。
恨地无际,恨天无涯。”
歌声终了,她微微抽泣,一只手轻轻关上了隔窗,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的衣服都湿了。”
沈若雪吃了一惊,抬眼看去,看见了谢承荣满是感动与怜惜的双眸。她慌忙退后两步,用袖子拭去脸上泪痕,颤声道:“谢将军……来了。”谢承荣微笑着望着她道:“沈姑娘唱的歌很好听,嗯,我猜,这朵小小的紫茉莉花就是你吧?”沈若雪默然不语,垂下了头,眼泪却又簌簌的连珠般滴落。
谢承荣见她如此悲伤,便默默地在她对面坐下,她连忙道:“我……我去给将军烹茶。”谢承荣伸手拦住,道:“不用,我不喝茶。”沈若雪又道:“那么,我去温酒。”兀自泪光盈盈。谢承荣笑了,道:“我什么也不用,”他抬手将一扇窗子推了个缝隙,望着窗外雨景道:“今日天公与人共哭,泪雨如倾,涝灾尚且未解,哪有渴的道理?”沈若雪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道:“将军什么也不用,冒这么大的雨前来做什么?哦,是找明霞姐姐吧?她还没有来,想是雨大客少,只管休息了。”
谢承荣看着她,犹豫了一下,道:“说实话,我是专为沈姑娘你而来的。”
“我?”沈若雪疑惑地道:“是要听我弹筝吗?”谢承荣笑道:“也不是。我若不来,便听不到姑娘刚才那段美妙的歌声,岂不遗憾?”沈若雪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谢承荣沉吟片刻,从腰间摘下那支长长的象牙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长长的竹笛,悠然道:“沈姑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吹笛子吗?”
沈若雪摇了摇头。
谢承荣道:“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曾镇守边关。回来后,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夜,皓月当空,晚风习习,守边的军士面对朗月分外思念家人。不知道是谁吹响了笛子,吹的是关内人最熟悉的梅花落,笛声传出去,竟引起所有会吹笛子的军士一同吹奏了起来,寂静的关山顷刻间处处飘荡着梅花落笛曲,此起而彼伏,却又显得那么和谐。我父亲听得心神俱醉,感慨万千,他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情景,那么美丽,又那么让人感伤。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笛子,整日缠着宫里的乐师要学吹曲,父亲知道后,对我冷冷一笑,说:‘你学这个干什么,你能勾起别人与你共同的感怀吗?芸芸众生,知音人能有几个,这满京城的俗人,与其你吹笛给人下酒,不如不学!’我那时才九岁,却十分倔强,当时就顶撞父亲说:‘我不吹笛给人下酒,又怎能寻到知音?”从那时起,我虽广交朋友,却一直寻觅着一位真正的知音,一辈子寻不到,情愿一辈子伴笛而眠。”
沈若雪静静地听着,良久,方轻声道:“那么,你寻到了吗?”谢承荣笑了一笑,抚摸着光滑的笛身,缓缓道:“有时候,老天还是会让人如愿以偿的。我原本以为,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只是世上独有的一对人,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对人。谁曾想,我这一生还会遇此幸事,”他的目光顷刻间充满了柔情,直视沈若雪:“我无意中竟找到了,就是你。你是第一个能听懂我的笛曲的女子,不用我解释,不用我提醒,不用我再吹第二遍,就心领神会的人。”
沈若雪呆住了,她的心中仿佛装了一只小鹿在乱撞,撞得乱糟糟,怔怔的望着谢承荣,望见他眼神中满含的期盼与欢喜,一时间深深望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蓦地有一个惊慌的声音在喊:“又一个男人来骗我了!他又来骗我了!”不禁脸色苍白地脱口而出:“你找错人了!”
谢承荣一愣,不解地看着她,听她冷冷道:“谢将军,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卖艺的女子,虽身份低微下贱也还是有自尊的,还不至于到任人摆布的地步,你看腻了上等女人,又来这里消遣我们,我告诉你,换了一年前的我,可能还信你这一番话,现在的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谢承荣的脸色顿时气得发白,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唇角掠过一抹苦笑,半日方道:“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的形象如此不堪?”
沈若雪冷笑道:“难道不是吗?”谢承荣点点头,沉默片刻,看着手中的长笛,低声道:“摔破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与谁弹?我还以为我的子期就在眼前,却原来知音而不知心,你这番话,足以令人心寒心灰,要知音又有何用?”突然一咬牙,将笛子用力向桌边敲去,眼见得竹笛会被碎裂,沈若雪只听见一声尖叫:“将军——”一个窈窕的身影闪过,死死地拦过桌案,伸臂接住了敲下的竹笛,谢承荣和沈若雪皆怔住,定睛一看,却是瑶娟。
瑶娟看了看谢承荣,又看了看沈若雪,幽幽道:“我是来告诉你们,明霞姐身体不适,又下这么大雨,今天不便过来了……”还没说完,语音已近哽咽,她怨恨地狠狠盯了沈若雪一眼,泪光闪动,转身飞跑下楼,冲入了雨幕中,楼下传来王大婶的叫声:“瑶娟,你的伞——”
沈若雪黯然道:“将军看见了吗?收好你的笛子吧,这才是将军真正的知音。”谢承荣没有说话,久久地注视着沈若雪,满脸无奈,将幸免于难的竹笛随手收入象牙匣中,苦笑道:“悲莫悲兮,乐莫乐兮,知音二字你还没有懂。没有关系,”他拂了拂袖子,淡淡道:“我等你懂。”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若雪默然而立,心中却莫名的一阵阵的刺痛,她对谢承荣没有丝毫恶感,从那夜听到他的声音就从来没有,她只是怕,让她如何相信这是真的呢?他又怎知自己已是残花败柳,这样的女子还配做人家的知音吗?无意间她忽然瞥见谢承荣的象牙笛匣还放在那里,心头一惊,急忙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大雨仍在哗哗地下,雨幕中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雨中远远地独自行走着,看上去孤傲而执倔。她心中一酸,拿了笛匣便冲下楼去,有伙计正在楼下拿着红油纸伞冲外喊:“将军,伞——”不防沈若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