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慢慢的走着,下午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沈若雪显然对今日城外禁军火并的事并不知晓,她看着小梁都尉轻道:“你喝了许多的酒?”小梁都尉笑了一笑,没有否认。沈若雪叹道:“必是我又给你添了烦恼事。现下我只盼着早点离开京都,省得再给你们惹来麻烦,有时候……有时候我真觉得是自己命太硬,八字有冲,总给周围的人带来祸灾。”
小梁都尉听她这样讲,不由停下脚步,担心的道:“若雪姑娘,你千万不可这样想。许多事情都是凑巧赶到了一处,你不可都揽到自己的头上往偏处寻烦恼。我今日心情郁闷,并不是因为你,就算是为了你的事,也是我该为朋友尽的力。”
沈若雪低下头去,没有作声,半日方低低道:“谢谢你一直帮我。”小梁都尉笑道:“说哪里话,何必客套,我只希望你别怨恨我没帮上什么忙才好。”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收敛,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往身旁经过的一棵树上打了一拳,懊恼的低头注视脚下的路,不再言语。
沈若雪看出他心情不好,有心想要问询,料他也不肯讲,便灵机一动,走到路旁买了一壶酒,向那店家道:“回来时将酒壶还你。”店家即便不识得沈若雪,又怎会不识得小梁都尉,满口应允。小梁都尉不解地道:“若雪姑娘,你又何必破费?想喝酒我带你去喝就是了。”
沈若雪抿嘴一笑,一手执了酒壶,另一只手却拉了小梁都尉便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毫无顾忌的拉着小梁都尉的手,穿过六街三市,直奔到京都东南隅的一段废弃了的城墙下,小梁都尉默默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地任由她拉着走,直到站在这段废弃残破的城墙下,方才开口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吗?”沈若雪回头向他道:“对,我们上去!”
小梁都尉四下看看,城上城下荒草丛生,知了藏在附近的树荫中叫个不停,没有什么人走过,倒是个幽静的所在,便笑了一笑,伸臂扒住土墙,用力一跃,又借着数丛墙头草的力量,几下便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城墙。他蹲在墙头向下伸出手去,先接过了酒壶放在一边,又示意沈若雪拉着他的手上来。
沈若雪笑着摇了摇头,从附近搬了几块石头堆在一处,自己将裙子撩起往腰间一束,露出了里面穿的洒花长裤,扶着墙爬上石堆,抓着城墙上结实的杂草,一咬牙用力,居然几步便爬了上来,多亏小梁都尉最后扶了一把,终于站稳,忙将裙子放下,和他并肩坐在了城墙上。
小梁都尉笑望着她,钦佩的道:“若雪姑娘看样子果然是想学拳脚,爬起墙来敏捷老练的很啊。”沈若雪却嘘了一声,向远方一指,道:“你快看——”
小梁都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顿时一阵心旷神怡。二人在高处,远近楼阁风景尽收眼底,又见天边暮色逐渐苍茫,落霞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夕阳缓缓向西沉去,宛如大英雄正悲壮的走向末路,壮丽,苍凉。两个人都静静的看得痴迷了。
一阵晚风徐徐吹过,沈若雪的发丝划过了小梁都尉的脸庞,他收回目光,轻轻将发丝从脸上掠去,拿过身边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顺手将酒壶递给了沈若雪。
沈若雪遥望着天边,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又递回给小梁都尉,道:“这情景很美吧?美得让人什么都忘记了。”小梁都尉点头道:“太美了,在这高高的城墙上远眺,毫无尘世喧嚣相扰,但得夕阳无限好,何忧只是近黄昏。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
沈若雪一边尽情欣赏落日,一边道:“这是四郎带我找到这里来的,在这里看日落,比在城外河边看还要多一分苍凉逍遥之美。”小梁都尉看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神情微有些黯然。
沈若雪没有看他,只望着远方继续道:“那一年我离开洛阳城想要来京都,不知怎的迷了路,转到一处极其荒凉的废墟,依稀还存着残破的断墙,干枯的井台,风吹的呜呜乱响,荒草长得足有一人多高,让我觉得凄哀而恐惧,竟不敢多呆片刻。记得那草中还有一截汉白玉的栏杆呢。后来问了路人才知道,原来这里便是晋石崇的金谷园遗址啊。”
“石崇?”小梁都尉道:“这人倒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卖弄骄奢招来了杀身之祸。”
沈若雪道:“是的,可是我心里一动,想到的却不是他,而是那个为他而死的女子绿珠。他送金送玉送美人,唯独不肯将身边这一个小女子舍弃,给了别人一个杀他的借口,绿珠却甘心在他获罪后跳楼殉死。想来,一个男人无论人说有多么凶恶多么污浊,只要有一个女人肯为他心甘情愿的死,这个男人就必有他的可爱之处。”
小梁都尉没有接话,默默地喝着酒。
沈若雪道:“我知道这是绿珠殉情的金谷园后,又返回去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就睡在那一截汉白玉的石栏旁,还做了一个梦,居然梦见自己就是那绿珠。醒来后便将梦中的情景记下,写了一首诗,这会儿看着眼前暮色,全都记起来了,如果你不笑话我卖弄,我把我写的诗念给你听好不好?”
小梁都尉笑道:“好,在下求之不得,愿闻佳作。”
沈若雪慢慢地站起身子,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一字一句地道:“断井残垣不堪寻,野草瑟瑟强报春,
总有南风偷开户,吹尽北庭簟香尘。
岂为情痴铭彻骨,但念心真报君恩。
青陵台下相思树,湘江水上碧罗裙。
斜阳一刹留晚照,明霞绮丽映红唇。
飞袖断带蝴蝶去,落花还似坠楼人。”
第40章 幻 觉
沈若雪最后一句念罢,突然身子一晃,张开双臂竟似要扑下城头去,惊得小梁都尉倏地起身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若雪轻轻将他推开,微笑道:“别担心,我只是想像一下扑下楼去的感觉,不知道人之将死前,心中会想些什么。”她的头发被城头的风吹乱了,乱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望去说不出的凄美落魄,令人生怜。她忽然伸手从小梁都尉手中拿过酒壶,仰头一气饮干,向着天空大声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有没有能永久留住的美好?究竟有没有?”
小梁都尉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紧张地道:“你站稳些。”
沈若雪回头看看他,笑着拉了他一起坐下,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死的。那日,你说过,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却可以在另一个人心中永远活下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被你的话打动了,想是的,我得活下去才好,在这世间每多活一年,就多想他一年,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可是被想的那个却是幸福的吧。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不知道这人世上还会不会有一个人痛苦的想念着我。岂为情痴铭彻骨,但念心真报君恩,有时候痛苦的思念,也是另一种情痴,另一种报恩。”
暮风中,沈若雪的长发再一次飘落在了小梁都尉的脸上,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将发丝拂开,只是喃喃地道:“我终于明白四郎为什么那样喜欢你了。”沈若雪转头道:“你说什么?”
小梁都尉笑了一笑,随口道:“没什么。对了,若雪姑娘,有句话我很想问一问你——”沈若雪拔下象牙梳,将吹乱的头发拢在一起梳着,道:“请问。”
小梁都尉犹豫片刻,道:“是这样,如果——如果你知晓了桃花娘子的下落,又找回了你那根紫茉莉花簪,你便真的即刻就要离开京都吗?”
沈若雪毫不迟疑的答道:“是,我答应过公主的,当然会马上离开京都,不做任何停留。这样,姐姐她们还有王大婶一家都能够像过去一样的生活下去,富贵酒楼又有你护着,我也终于放心了。”
小梁都尉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沈若雪梳理好了头发,向他温柔的一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他将脸转向别处,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俄而又抬头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着纵身一跃,跃下了高高的旧城墙,在下面仰头向沈若雪道:“你先把酒壶抛下来给我。”沈若雪依言抛下了酒壶,他一把接着放到一旁,又向沈若雪伸开了双臂道:“来,跳下来吧!”
这一幕情景似曾相识,依稀仿佛回到了当初谢承荣带沈若雪来到这里的时光,他也是那样敏捷的纵身跃下了城墙,仰着秀美沉静的脸庞,在墙角下微笑着冲她张开了手臂道:“来,若雪,别怕,只管跳下来吧!”一股泪水从沈若雪的眼中涌出,她站在墙头上,心中撕裂般念着谢承荣的名字,不禁悲从中来。
“怎么了?若雪姑娘,不用怕,跳下来吧,有我呢,”小梁都尉在下面叫着,以为她害怕了。沈若雪定了定神,抹去泪水,闭上双眸无声地向晚风道:“四郎,接着我,我来了。”纵身跃下,小梁都尉稳稳地将她一把抱在了怀中放在地下,却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不由笑着刚要说什么,沈若雪突然伏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一股异样的感觉柔情而缠绵的自小梁都尉心中骤然升起,他微微诧异的体会着这种感觉,在此之前,他从未曾从任何一个女子身上体会到过这样温存而颤动肺腑的感觉,这种似乎是含着苦涩的甜蜜,带着疼痛的眷恋,让他顷刻间几乎忘记了一切。
就这么任由沈若雪搂着他的腰伏在胸前,小梁都尉却始终没有任何轻薄的举止,只是默默地揽着她。良久,他方抬手轻抚着沈若雪的鬓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走吧。”沈若雪慢慢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暮色之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只知道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着,却沉默的那么温柔。
到了沈若雪居住的巷口,吴春平焦急的迎了上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我到处……”话没说完,他已看见了一旁的小梁都尉,登时脸色一沉,也不招呼,转身就走,向小院粗声叫道:“好了,她回来了!”
沈若雪默默的站住脚看着小梁都尉,眼神复杂,似乎有内疚,有歉意,又有一丝温情,小梁都尉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看着吴春平的背影道:“这位仁兄够粗的,很有趣。”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对沈若雪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笑着道了声别转身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回味着城墙下那种令人缱绻心疼的感觉,百思不得其解,对自己道:“老子这是怎么了,难道动了情?她是四郎心爱的女人,四郎却是我最好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对她……怎么会……”
不知不觉小梁都尉又信步走到了太白坊,他随手将酒壶丢给太白坊的一个伙计,命他去那个酒馆将壶还了,自己则直接上楼去找翩翩。翩翩一见他来,欢喜异常,亲自动手收拾了几样他素日爱吃的菜肴,温了一壶上好的玉壶春。小梁都尉坐在灯下,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菜,却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紫茉莉花簪默默地看着,反反复复的看着不语。翩翩伸手抢过,笑道:“哎呀,好精致的银簪,是要送给我的吗?”
小梁都尉欲要夺回,却被她柔软的身子灵巧的旋转开,顺手插在了自己的发间,格格笑道:“真好看,奴家先谢过了。”小梁都尉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