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璃泪花僵在眼眶里,眸光还看着眼前。
静静躺了片刻,她诈尸似地,猛地坐起身来,当即咬破手指,随手从袖中取出丝帕,把该记得的,全部写下来。
丝帕太小,只容纳了两个儿子的名字,她便写在纱帐上……
玉鳞江,他等待三生。
瑶云阁,他一吻定盟。
飞鸾舞,他催眠相助。
西山猎场,他及时相救。
御香阁,他相随不弃。
南疆战,他馈赠粮草。
城隍庙,他失控劫情。
莫黎城,他设计迎娶。
血族皇宫,婚礼刻骨铭心……
写着写着,心开始痛……手开始抖,字迹歪歪扭扭,身体无法支撑。
写着写着,手又僵凝,之间的血,淌过掌心,滴在被褥上。
他说,他的皇祖父心狠手毒,他说他皇祖父的左右护法移形换影……
万一这些被他们发现,他们必然会彻查,追究。
她的只言片语,都会给御蓝斯和孩子们带来杀身之祸。
她惶恐地忙又把所有的东西撕毁,怕撕得不够彻底,便拿了火折子出来,吹出火花,丢在了床上。
今昔一别,一别永年,不如就此相忘于尘世,从此,他和孩子们都安然无恙。
她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又笑又哭,艳若鬼魅,凄若游魂……突然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便栽在地上。
*
两个时辰后,锦璃醒来,人已经躺在布置典雅简约的寝宫里。
这寝宫,简单的近乎无趣,却又异常熟悉。
是……康恒的景寰宫。
她坐起身来,唤了一声“孙嬷嬷”,无人应,于是坐起身来,床下竟没有鞋子。
窗外的宫廊下,有人在说话,是夏儿和秋儿,正在谈论着碧荷宫的大火。
血月出现,恶灵游魂四处飘荡。
康晴公主惨死,又被顾梓苏以卑鄙的手段抢了丈夫,鬼魅不瞑目,便出来作祟。
那寝宫是她最爱的,因此不愿再让她这念伊公主住着,便以一把鬼火,要活活把人都烧死。
锦璃隐约记起,那火,分明是自己放的。
这些无聊的宫人,就善于捕风捉影,编纂故事。可她却忘了,自己为何要烧掉那美丽的寝宫。
似乎,是火折子丢在了床上……
事情都在脑子里,满满的,心里却分明空空的,仿佛遗失了很多事情。
流水般的水蓝丝袍,无声拖曳地毯,束腰修身的剪裁,衬托的身姿修长曼妙。
她走到外殿,环顾四周,不禁摇头一叹。康恒总是要把寝殿弄成这样乏味的样子,毫无温馨之感,冷冷清清的。
更令人扫兴的事,铺了兽皮的正椅旁,青花瓷荷边水缸里的荷花竟还枯死了。
那本是开得极好的荷花,蔫蔫地垂在缸沿上,大片大片的花瓣掉落到了地毯上。
这是他为她养的。
他说,坐在椅子上,只一侧首,就可看到她爱的花。
这花也像她,一尘不染,静雅清新。
锦璃端详着荷花,想要施救,见下面的水是黑色的,不禁狐疑。
她忙进入内殿,找来康恒的银簪,伸入水中试了一下,银簪顿时变成黑色。
水……有毒?!
“醒了?”
听到康恒的声音,她转头看他一眼。
那一身宝蓝色金纹锦袍的身影,俊雅伟岸,正是她的夫君——康恒。
前世是,今生是,就这样牵牵绊绊,她像是一只不瞑目的厉鬼,缠住他,拴死他,困锁身边,哪怕陪他化成一堆白骨,也不肯让他与苏静琪那卑鄙的女人在一起。
她眸色凝重地他一眼,“恒,这水里有毒,荷花都枯死了。”
“晌午还好好的!”康恒忙上前来,拿过她手上的银簪瞧了瞧。
昨晚,母妃给他的狼血汤,因那血冷腥难喝,他便倒进这里面……
可,母妃怎么可能给他下毒?
眉目如画的俊颜,神情忧疑,眸光深冷。
锦璃从旁不动声色地探看他片刻,叫了夏儿和秋儿进来。
两人恭顺跪下来,忙行礼。
“这荷花,平日是谁照看的?”
“回皇子妃,是奴婢。”夏儿忙开口,“但是……奴婢一般两日换一次水,所以……”
康恒脸色更冷,“你没有往里面加别的吧?”
“没有。”夏儿看了眼那荷花,心惊地欲哭无
泪,“奴婢该死,奴婢愿意受罚。”
锦璃待下人向来宽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愿再追究。
康恒乐得把这些琐事交给她,便没有再吭声,但是……这水里的毒。
两人相视,默契交换了神色。
“夏儿,再换一盆荷花来。”说着,他便拿来一个白瓷盅,舀出一点水,把锦璃拉到内殿去,“璃儿,你可能验出这毒是什么?”
“这荷花,是你毒死的?”
“母妃近来总给我喝狼血汤,昨晚那汤冷了,我便趁着她小憩,把汤倒了进来,谎说自己已经喝了。没想到,半日时间这荷花竟枯死。”
锦璃忙把毒水凑到鼻息前嗅了嗅,“没有什么气味,我需得用药草辅助验证,不如拿去御医院吧。”
康恒陡然想起,第一次服用狼血汤,是御医院的太医赵冲从来的。
于是,就应了锦璃。
锦璃忙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里面竟没有自己的衣服。
“恒,我的衣服……这边一件都没有?”
康恒疑惑走过来,忽然想起自己前阵子太忙,让锦璃住在了碧荷宫。
但是,他似乎还忘了些什么,却又记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呃……碧荷宫大火,你的衣服都搁在了那边,恐怕都烧了。”
“哦。”锦璃恍然大悟,不禁自嘲摇头,她这脑子到底是怎么了?
素手抚过一列男装,她随手就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衣服。
难得,他有一套月牙色的锦袍。
“我先穿你的。”
他挑眉微扬,见她拿衣袍在身上比照,心头骤然一暖,忍不住自后拥住她,邪魅莞尔。
“爱妃随便穿。”
她身姿一僵,娇躯巧妙一拧,像极了一只调皮的泥鳅,从他怀里挣逃,一溜烟地迅速逃到了屏风后面去。
康恒摇头失笑,转身走到桌旁,俯视着白瓷盅的黑水,俊颜瞬间幽冷如冰。
母妃对锦璃始终有怨言,但若因此,对他心存杀念,便不容原谅。
纵然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容不得。
锦璃换好男装出来,宽大的袍子拖曳在地,走路拖沓,袍袖也太长。
她一手拢住发丝,要高束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头发有点奇怪,脸颊两侧的发丝只齐着下巴,后面本是长及后膝的发丝,竟垂到后腰,还有的更短……
她披头散发的绕过屏风,忍不住问,“恒,我头发怎么了?”
他转过身来,就见她不只是脸前的头发齐着下巴,垂散肩背的长发也参差不齐,“璃儿,有人伤害过你吗?”
他担心地打量着她,不禁担心,母妃曾派人伤害过她。
锦璃惶惑微怔,于脑海中搜寻一遍,却完全想不起,是谁曾和自己的头发过不去。
“我……我不知道。”
“自己的头发变成这个样子,怎会不知道?手也受伤,碧荷宫里又是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番质问,惊觉自己太过暴躁紧张,不禁又担心吓坏了她。
“璃儿,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担心……万一你……”
锦璃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有个小伤口,已然上过药,所以没有觉得太痛。
康恒见她木讷冥想,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叫了秋儿给她梳妆。
“把散着的碎发编成发辫,高束发顶,然后其余他的头发绾成发髻。”
说着,他走到衣柜前,拿出一顶月色锦帽,搁在梳妆台上,对锦璃冷声斥道。
“头发长在自己头上,被人剪成这个样子,竟也不知?!哪天,睡着觉,就被人削了脑袋!”
“……”锦璃勾着一缕发丝,疑惑不解。
听出他是在关心自己,也不辩驳,只是窘迫心惊。他说的,不无道理。
秋儿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忍不住插嘴。
“殿下,静琪郡主常去户部给您送狼血汤,皇子妃质问,你就把皇子妃的头发剪了,满皇宫的人都知道,你们因为静琪郡主闹不和,就此……还分居两处。”
锦璃诧异看向康恒,脑海中分明记得,瑗妃是曾提起过,苏静琪给康恒送狼血汤。
而瑗妃,已经因为康文的叛变,被处死……
昨晚,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她脑海中浮现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却又……像是幻觉。
*
前往御医院的路上,肩辇颤颤,夫妻两人默然不语,心思各异,皆是沉思不解。
康恒一入御医院的大门,就找赵太医,才知赵太医已经辞官,告老还乡。
锦璃把黑色毒水查验过,心惊地脸色苍白。
她从丹药房里出来,见康恒正疾言厉色,审问从前伺候过赵太医的小太监,脚步微顿。
众人见那一身男袍的惊艳女子,竟是皇子妃,忙都跪下,俯首贴地。
锦璃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对,忙上前,低声问,“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赵太医请辞那一晚,也给我送了狼血汤。母妃拿来了一种药丸,让他验过,他说是大补之药,于是加在了狼血中。后来,太医却莫名其妙地,收了苏静琪送的百两黄金。”
锦璃听得身躯隐隐一晃,脑海中,浮现前生一幕……
她骨肉化为浊血,苏静琪给她三颗头颅,冷笑狰狞,“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她趴在黑浓的血泊里,朝着岸上的马车大叫,康恒,康恒……他却不应。
难道……
康恒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忙将她揽进怀中,“璃儿,怎么了?”
她颦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抬手抚上他俊美的眉梢……
“恒,汤里的毒,是‘万事如意’。”
“万事如意?”这毒他从没有听过。
她拥紧他,心中懊恼,痛悔,复杂难言。
为何,前世那样怨怪他,不肯走出寝宫去探查清楚呢?
怪他一再纳妃,惹她心灰意冷?怪她容不下他丝毫背叛。
谁能想到,许诺三生的誓言,竟如此经不起考验?!
感觉到她在怀中颤抖,啜泣,他不明所以,担心地略推开她,“璃儿,我还好好的呢!这种毒很可怕吗?”
“这是一种能使人迷失心智的剧毒,比吸血鬼的催眠更卑鄙。中毒之后,它能损耗人的心力……”
“致命么?”
“若连服三月,可让中毒者言听计从。第四个月,中毒者将会全身溃烂而死,如那荷花一般,骨血枯竭。”
锦璃说完,见他眸光深冷,迸射一股杀气,忙抓住他的袍袖。
“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康恒心头一暖,俊颜仍是冷绷着,手却扣住她柔软的手,“这事儿,得让父皇知道,不管真凶是谁,都要查清楚。”
他拉住她走出御医院,上了肩辇,肃冷命令,“起驾,御书房!”
然而,抵达汉白玉长阶下,两人下来肩辇,却看到,苏静琪正弯着一个白袍如雪的男子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上台阶。
锦璃望着那男子的背影,怎如此面熟?
她想了良久,直到康恒带着她追上苏静琪和那男子,她看到了男子的侧脸,才不可置信地瞪大凤眸。
这男子分明……是——尚服局的画师,韦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