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镜男到底身经百战,肚内暗暗咒骂几句,脸上却一点没露怯,反而很入戏地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还需要证据?你和朱道认识了才多久?如果不是你和那女人联手做戏,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上赶着为你出钱出力?这难道还不算证据?”
他似乎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原本已经转了心思的众人不由又糊涂起来。
见此人这般胡搅蛮缠,一副铁了心要让他们身败名裂的模样,雁游不禁也动了真火。他已猜到这人多半就是在潘家园故意推搡自己那人,但却记不清他和朱道是何时与此人结的怨。又或者,这人只是针对自己,朱道只是无辜牵连?但那就更奇怪了,因为他毫无印象,最近曾招惹到谁。
不过,现在也不是猜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揭穿此人身份。雁游记得那天在人堆里看到的背影与面前这人并不相同,或许是经过伪装。如果能当众揭穿他的画皮,他所说的话可信度自然也打了折扣,谣言不攻自破!
慕容灰说过,此人亦是千门中人。雁游虽不知道千门里乔装改扮的手段,但他是修复大师,知道要改变事物的原本面貌,无法用涂抹掩盖的手段罢了。这人的墨镜与大胡子刚好遮去了所有面部特征,一定是伪饰关键所在!
这些念头说起来似乎很长,但对脑筋灵活的雁游来讲,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罢了。一念及此,他立即扬手,欲待扯下此人伪装。
墨镜男不知雁游已看穿了他的来历,还以为胡搅蛮缠终于凑了效,雁游忍不住要动手了,遂得意一笑,往后躲了两步:“嘿嘿,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你有本事干出这种龌龊事,就把脸皮厚道到底,好好顶着别打人啊。”
逞完口舌之利,他刚想按原计划砸东西制造混乱再跑掉,冷不妨,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四根手指只轻轻一触,立即有种重逾千钧的感觉,从肩头一直贯穿到整个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变故陡生,墨镜男又惊又怕。他也算是老江湖,风高浪急里闯荡过来的。当下只觉心头一凛,竟忍不住手足发软:居然是个练家子!早知道宾客里有练家子,他死也不会过来!
但现实却让他更加绝望。因为,这个练家子看似竟与雁游是老相识:“小雁的确不会打你,因为他不用脏了手。”
因为刚才准备跑路,墨镜男一只脚踩在了门槛外,此时进退不得,显得十分滑稽。却更衬托得出手之人身长玉立,一袭白色斜襟长袍在当风处飘然翻飞,衬着高束的马尾与俊美无俦的面孔,皎如玉树临风。不只当场有几个小姑娘看红了脸,连男人们也一时看凝了眼。
但雁游看到这人,却没有惊艳,唯有惊讶:“慕容灰?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之前造谣污蔑败坏我一位朋友的名声,事后又大加勒索。我已经找了他很久,今天终于在这儿撞上了。”
说着,慕容灰一双桃花眼在场中一扫,视线落到正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子身上,遗憾地耸了耸肩:“看来他又故伎重施了,真抱歉,如果我早来一点就好了。”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但仅仅只是这两句话,就推翻了墨镜男之前煞费苦心的造作。
终于为妻子与朋友找回了清白,朱道又惊又喜,刚想道谢,新娘子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显然是喜极而泣。朱道只得先去安慰老婆,暂且对这俊美青年道谢的事放到一边。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义愤填膺地说要报警。慕容灰连忙说道:“今天是这位先生的大喜之日,不该掺合到这些晦气事里,我会送他去警署。做为闹事的赔偿,我让他给诸位磕头道歉吧。”
这时离解放才过去五十来年,许多旧时规矩早已被人遗忘。不过,磕头认罪之举虽然也变得十分罕见,但人们听了却并不反对。毕竟,这墨镜男刚才可是差点儿搅黄了一桩好姻缘,莫说磕头,就算是揍一顿也不为过。也是因慕容灰提了一句大喜的日子不能犯晦气,朱道那几个当兵的哥们儿才忍住了挥拳的冲动。
墨镜男还来不及出声,便觉膝窝处一痛,立即身不由己地摔了下去,脑门结结实实砸在新铺的瓷砖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会一起报告给警署,相信执法部门会给他应有的判决。”
硬生生押着墨镜男磕完三个头,慕容灰扔下这句话,反剪扭起他的双手,把人带出了院外。
因为慕容灰出现得太过突然,行事强硬之余又很公正,人们竟一毫无异议地眼睁睁让他走了。
他离开后,几名小姑娘兴奋地议论这个神秘美男子,十分遗憾不知道他的来历。片刻后忽然想起,那个小白脸——啊不,雁游似乎认识他,连忙去找雁游打听。但却发现,不知何时,雁游也消失了踪迹。
女孩们并不知道,她们心心念念要找的两个人,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隔壁荒废小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鞭炮硝石味,刺得人啜子眼儿疼。但慕容灰与雁游之间的气氛,却隐似比这硝石还要紧张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雁游皱眉着着面前的俊美青年,沉声质问道。
慕容灰刚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他本以为是千门内部清理门户。但很快却又发现不对,因为慕容灰一直在提公门。
需知千门以行骗为生,最忌讳公门插手,清理门户更不会假外人之手。如果慕容灰真是千门中人,绝对不会多次提到公门。
那么,慕容灰带走这骗子的动机就十分可疑了。如今太平盛世,江湖上快意恩仇那套基本销声匿迹。他不相信,慕容灰真是为朋友出头才横插一手。
认真说来,慕容灰还曾对他施过援手。如果换成其他人,雁游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朱道是他的好友,若不弄个明白,万一放任了墨镜男这个祸害日后再来找麻烦,却是防不胜防。
所以慕容灰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来。当看见对方竟快速撬开了隔壁荒院的门,将墨镜男押进去后,他心里的疑问顿时更深。
这慕容灰打扮古怪,行事一身的江湖气,却又和大学教授有来往。若非千门中人,又会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雁游居然有点后悔:昨天看见那只燕耳尊后一时分神,竟忘了问问陈博彝,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听到雁游的质问,慕容灰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信我,就先等一等,过后你自会明白。”
信他……?雁游不禁有些犹豫。
但慕容灰已经松开了对墨镜男的钳制,狠狠将他摔在地上:“谢老二,四十年前你偷走的东西,今天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说着,也不等墨镜男有所反应,慕容灰便出手如电地扯去了他头脸上的伪装。拿去墨镜时还没什么,等扯掉头发撕下胡子时,原本装死的骗子撑不住唉哟叫唤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您轻点儿啊!”
“想套我的话?放心,现在是法制社会,我不会杀你。”慕容灰掂了掂手里还沾着几根被硬扯下来的真头发的假发套,语调颇为轻松,但内容却是让人头皮发麻:“但你最好老老实实照我的吩咐办事,否则,我就把这顶假毛塞到你肚子里去。吞不进去没关系,不是还可以剖腹吗?霓虹人最喜欢这调调,你也可以试试。”
扯去伪装后,此人露出真面目,那个锃光瓦亮的秃瓢果然与雁游之前看到的背影一般无二。而且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居然很熟,雁游略一思索,立即想起这是朱道他们登门拜访那天,在楼下和梁子争吵的人。
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与此人结了怨?
雁游正思索之际,这小老头已经吓得开始发抖:“您、您别开玩笑……我可没得罪过您。”
“你没得罪我,但得罪了我的家人。把书交出来吧,要是等得太久,让我失去了耐心,后果你承受不起。”
说着,慕容灰手里握住什么东西,轻轻在谢老二肚皮上一划。
隔着衣服感受那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谢老二顿时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几寸,哭丧着脸说道:“可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书……什么书啊?”
“还敢跟我装傻?”慕容灰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看得谢老二又是一哆嗦。
“四十——嗯,四十二年前,解放初期,你在津天码头上,想讨好出国的阔人们混上船离开华夏。眼看就要成功,却被水手发现,拖下船打个半死。有位中年人救了重伤的你,但你却恩将仇报偷了他的包裹。里面除了银元衣物,还有一本书。别告诉我你把书扔了,若没有那书,你这一身骗术和伪装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老二少时失怙,流浪辗转了大半个华夏,从不对人提起他的平生遭遇,从来无人说得出他的来历。这会儿听慕容灰三言两语掀了他的老底,目瞪口呆之余,心中的惊恐不禁愈深,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打起了哆嗦:从解放前到现在,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当初被他坑过的那男子居然还能找到自己,可见他们能量之大,简直难以想像!
畏惧之心一起,他本来想耍花枪的小心思顿时都收了起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眼皮子浅,见不得好东西。见那位爷包了百多块银元,管不住手悄悄偷了……我不是有意偷那本书的……后来我也没扔,哪怕那十年里头,我都好生保管着,没让人给毁了。”
慕容灰收回了按在他肚子上的手:“可你学了书上的东西,对不对?”
“我……是的,我认得几个字,拿到书后一时好奇翻了翻,为了混口饭吃,忍不住就学了。”
谢老二战战兢兢地说道。当初他太小不懂江湖规矩,后来开始四处闯荡才晓得,江湖上偷师是大忌,放在解放前,偷艺之人杀了都不过份。但他又不敢否认,毕竟慕容灰刚刚才撕下了他的伪装。
但慕容灰似乎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诘问道:“那书呢?你收在哪里?”
见他并不在意,谢老二心思又活络起来,眼珠往右转了一下,吱唔道:“在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在城北那边。您让我起来,我这就带您过去。”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到古怪的声音:“撒谎!你撒谎!”
雁游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过去,但除了一堵满是雨痕青苔的旧墙,什么都没看到。
见状,他对慕容灰的来历更加好奇:离得那么远都能听到院里的动静,有这样高明的帮手,慕容灰来头一定不简单。
心里有鬼的谢老二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彻底把最后一分侥幸也丢了:“是、是我刚才一时拌蒜说错了,我家在城西,不在城北,离这儿不远。您要不放心,就押着我过去,但请千万饶我一命!”
“早这么乖不就结了。”
慕容灰撇了撇嘴,起身打了个响指。适才传来人声的墙壁后,立即传来一阵扑翅声,飞进一只羽毛斑斓的鸟儿。围着主人转了一圈,又大声叫道:“撒谎!他撒谎!”
雁游顿时哑口无言。刚刚生出的那一丝敬畏慎重,都在这只花里胡哨的鹦鹉扑腾里烟消云散。
至于谢老二,则是被气得脸都扭曲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先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他。”雁游看向谢老二:“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和朱道?我们何时结的仇?”
谢老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