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先是为雁游的话目瞪口呆,继而满面难堪。待到发现根本没人关心他的反应后,却又有种微妙的不甘心,些许羞愧全被忿恨取代,却又不敢发作。趁众人听得入神,悄悄提起背包溜到墙根角,准备离开这个让他老脸丢光的地方。
一旁,见弟子三言两语就圆回场子,还替行善不张扬的老友扬了名,小出一把风头,英老欣慰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你刚才那番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年轻时我也曾恨得咬牙切齿,心说我们泱泱大国,往前数几代都是万朝来贺,八方臣服的天朝上邦。怎么这百来年,会被洋鬼给欺负到这份上。至今仍有大把的人崇洋媚外,把自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弃若弊履。后来我老啦,怕想多了生气伤身,耽误了做学问,索性不去想,也很少提。却没想到,你和我想法一模一样。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哈哈!”
都是同个时代过来的人,虽然当年差了辈份,但经历过相同的事,必然会打下相似的烙印、乃至生出同样的看法。而且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雁游心头仍是有些沉重,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但英老仍是好奇:“先前我好像没同你介绍过老裴吧?他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我怕他临时有事没法参加会议,提前说了好像倒显得我在吹嘘显摆似的,便没有多说。但你刚才那番话,却似乎了解他,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穿了还真不稀奇。雁游答道:“我之前看到过那条新闻,对他已有印象。而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与他交好,更能确定他也是同道中人。否则,以您老的脾气,怎肯将他视为好友?”
“见微知著!你相物厉害,相人也不赖。”
英老夸了雁游一句,又搓着手说道:“日后老裴肯定也会将王命传龙节捐给国家,届时我们就能仔细研究,但现在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你不知道,打小我父亲三五不时在念叨它,搞得我也跟着神往起来。今天得见真身,总觉得还没看够。不过,老裴把东西带回国也是担了风险的,无非是仗着海关不了解古玩,借口是工艺品,才得予通行。如果我开口向他借来赏玩,他倒是会答应,可谁知道再过段日子,还能不能平平安安把东西带出去呢?虽说它迟早要回归故土,但这么一来,倒搞得我吃相太难看了。还是拉不下脸啊。”
听英老语中满是神往,雁游神色不免再度变得古怪。
这一次,英老终于察觉了不对,遂奇怪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青铜器?但我听小屠说,你对金石也讲得头头是道啊?”
“不是的……”雁游犹豫了一下,怕扫了老爷子的兴,最终还是决定含糊过去:“没什么,只是不如您那么喜欢而已。”
但英老脾气执拗,雁游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认定小子有事隐瞒。便老大不高兴地催促道:“你这孩子,跟我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有什么话只管说。我自个儿说话不好听,也不怕别人口气冲,只要说得有道理就行。”
禁不住英老再三再四地数落,雁游只得说出实话:“那我就说了,您听了可不要对裴先生提起,免得又生是非。这件王命传龙节,是件赝品。”
“什么?!”
这消息太过惊人,虽然雁游已经强调过,但英老听后,还是不由自主提高了声气,惊讶万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谨慎地压低声音:“怎么会是赝品?”
“它——”
雁游刚起了个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雁同学,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
却是裴修远,刚好对众人讲完了青瓷供盘的来历,又恰巧遇上英老惊呼,注意力被引到这边,便走来向雁游道谢。
一位大富豪向自己道谢,换个普通人,多半得心跳加速。但雁游前世也见过些达官贵人,倒不至于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心里还藏着事,就更没余力去感慨紧张。
先向英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说漏嘴,才向裴修远微笑着说道:“您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把您平日的善举稍稍提了一下而已。众人钦佩的,正是您的品行。”
见这年轻人落落大方,没有因拘谨地缩头缩脑,也没有为了彰显自己而刻意傲慢地捏腔拿调,而是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一位普通人来对待。论起这份平和的心境,比他更年长的人都做不到。
当下不禁对他生出器重之心:“上次和英少爷通电话,听他说新收了位得意弟子,我还开玩笑说他在吹牛。现在看来,他已经十分谦虚了——英少爷,你总算后继有人,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英少爷?”
往常言语爽利,反应比青年人还敏捷些的英老,这次被裴修远连叫几声,才回过神来,神气犹自带着一抹古怪:“好说,好说……”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裴修远一眼看出老伙伴的不对劲,多年交情摆在那里,便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虚伪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何止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对!”
话音未落,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竟是姜路云。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面色潮红,鼻翼里重重喘着粗气,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好戏的兴奋神情:“他说你那宝贝是假的!两百多万英磅买了个假货,哈哈哈!他怕得罪你不敢说,我却不怕!还要加一句,你活该!”
☆、第69章
姜路云原本准备灰溜溜地离开,却在临出门前被英老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竖着耳朵听到赝品一词,心头的不甘嫉恨顿时又被点燃,起了捣乱的心思。
他嚷嚷得十分大声,眨眼间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打从他刚才发难,裴修远的同行们就很看不上这爱出风头瞎叫唤的小子。只是自恃身份,才没有出言训斥。这会儿见他公然挑衅裴修远,顿时大皱其眉,忍无可忍地开口指责。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裴老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没错,还不快向裴老道歉认错。”
更有人直接问道:“这是哪位老师带来的学生?也不知多加管教,以致一再失礼!难道如今的华夏大学生,便都是这种德性?”
被“连坐”看轻的其他人自然不乐意,不等姜路云的老师开口,便纷纷出言附合,要他赶紧道歉。不要因为一个人极品,就害大伙儿都被拉下水。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姜路云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挑衅了笑了两声,盯着裴修远:“我承认,我不懂古玩。你的东西是赝品也不是我下的结论,而是他说的——哈哈,刚才他表面帮你讲话,实际心里还不知怎么在嘲笑你。花大价钱买了假货,真是傻到家了!——喂喂,你们干什么动手,我可是大学生,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哎哟!你还真敢!”
不顾姜路云的挣扎抗议,赶到的保安们强行将他“请”了出去。却是主办的老板见有人捣乱,连忙让人过来镇场子。
将人撵走,他又骂了两句脏话,刚想劝裴修远不要生气,却被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雁同学,他说的话是真的?”
无论涵养多深,被说成是花钱买赝品的傻子心里都不会好受。裴修远的语气也不若适才平和,隐隐带了几分责难。
见状,雁游不禁暗自苦笑。他正是不希望看见这一幕,所以才选择隐而不宣。
毕竟对方好意促成了这次交流会,携宝也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增色。乘兴而来,理当宾主尽欢。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主人家的东西有问题,那不叫提醒,叫砸场子。
而且生意人最重脸面,丢了大脸,无形中遭受的损失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补回来。即便要说,也该私下无人时再提。
“裴先生……”
裴修远何等人物,一眼看穿雁游脸上的迟疑,便得到了答案。一双花白的眉毛顿时锁得更紧:“小雁同学,我与你老师是多年好友,厚颜以你长辈自居。希望你不要对长辈说谎,有一说一,好吗?”
英老的朋友怎么都是一副倔脾气?稍有不对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雁游本想含糊过去,只推说是姜路云胡说八道。但见裴修远如此坚持,连长辈的名头都抬了出来,便知道今天若不把话说开,只怕难以收场。
当下他走到那锦盒面前,取出王命传龙节掂了掂份量,又迎着光验看质地,末了轻轻一扣,不等铜器沉闷的回音消失,便说道:“既然您执意要听,那请恕我冒昧:裴先生,恐怕您是被拍卖行给骗了。”
不管话说得再怎么婉转,意思总不会变。听雁游明明白白讲出裴修远被打眼,在场之人均是一片哗然。
虽然大伙儿不知雁游眼力如何,但从之前驳斥姜路云的那番话,就可知他是位有真才实学的人,讲出的话不可等闲视之,必有其道理所在。
但雁游实在太年轻,而王命传龙节的价值又实在太高。虽是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但所有人都免不了浮现一个疑问:拍卖行怎么会搞错如此贵重的东西,别会是这小后生弄错了吧?
这种想法,裴修远自然也有。借着雁游的动作,他将把玩过无数次的传龙节又扫视了一遍,才说道:“金雀花拍卖行是日不落最大也最有信誉的拍卖行,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旗下专家无数,客座知名学者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他们会被打眼?”
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满。雁游理解他的想法,倒也不觉如何,英老却不干了:“老裴,小雁年轻是轻,但见识却不一般。说句不好听的,术有专攻,做生意你是行家,但古玩这块,却是他说了算。他敢这么讲就必有道理,你不妨先听他讲完再发言。”
说罢,老人家又看着雁游:“你只管大胆说,学术见解嘛,就是要有不同的思路才能碰撞出真理。年轻人最要紧的是敢想敢说,只要出发点是对的,哪怕走些弯路也没什么。如果一昧拘泥前人之见,那还做什么学问,当抄写员得了。”
原本因英老护短而悄然心头一暖的雁游,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英老对自己的看法也没什么把握,否则不会在敲了一通边鼓后又说这种话,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暂且不论在场师生们的学问深浅,只说他们的身份,大多是古玩界里的人物。如果自己今天不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就白费了英老之前铺路所耗的心血,虽不至于名声臭大街,但让人提起就摇头,却是在所难免。
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老师的脸面,原本还抱着含糊敷衍态度的雁游,只能改变主意,决定把话说个明白。
向面露忧色的英老微一摇头,雁游环视四周,朗声问道:“想来诸位都知道散氏盘吧?”
众人顿时露出不解之色,却并非因为不知此物,而是想不通雁游怎么突然提起它来。
为了避嫌,英老没有接话。他一位同是教授的老友会意,从座位上欠了欠身,说道:“这是乾隆年间出土的一件青铜器,盘体直径足有近55厘米,圈足双耳,体饰饕餮文与夔龙纹。内部刻有19列、19行字,但有4个字因锈蚀而模糊不清,所以实存有357字。因为当时刻字最多的毛公鼎还未现世,所以曾被人们认为是存世文字最多的青铜器,一度声名大噪。”
雁游接道:“是的。关于散氏盘的年代,还曾有过争议。因为它是深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