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告诫我,少年得志难免轻狂,不是一件好事。我不以为然。
在院里遇到伊然,她冲我微笑,快擦肩而过时我叫住她,“谢谢你送我的东西,下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你刚从乡下回来,还是我请你吧。”她说。
在理塘,香雪海火锅是做得比较好的。下午,伊然提议去那里。她叫来几个女伴,女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衣服、化妆品。我全然插不上嘴。伊然见我不自在,便主动和我说话,她发现我手腕上的表,说真好看。其他女孩子起哄说,既然人家喜欢,就送给人家嘛。我不心疼一块表,只是觉得,送她一块男式手表不合适。“等你过生日时,我送你一块一样的女式手表。”伊然说,好。大家也开玩笑说,那当然好,情侣表嘛。伊然腼腆的笑。
吃完饭,其他人都散去,我送伊然回家。走了很长一段路,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空飘着小雪,我们无声的从街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我总是羞于面对面的和女孩子谈感情方面的事。
记得我的初恋,好像是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当时我特别喜欢同级一位叫洁的女生,但始终不敢向她表白,憋了很久。终于在一帮哥们的怂恿下,我充分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给那个叫洁的女生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情书。现在,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
你从我窗前经过,轻盈得如三月的燕子,衔起一片花瓣落在我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那时很流行写牛头不对马嘴的朦胧诗,越不着边际越玄妙越好。现在想起,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那女生在说客的游说下很快回信,其中有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前言不搭后语。我研究了一节课,也没有搞明白她到底从还是不从。
语文课上,老师讲散文的写作要领,我忙于给那位女生回信,写到一半被老师逮个正着,当场缴了械,把我的手稿拿到讲台上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地问我:
“你这是写啥呢?散文不像散文,诗歌不像诗歌。散文讲究形散而神不散,你这作品神形俱散,似乎心都散了。”
最后老师若有所思,“嗯,对了,原来是情书。”他抬高声调念着其中的一段“我孤寂的心灵,像一张洁白的纸,希望,你用爱绘出絢丽的色彩……”
我感觉两个脸蛋像被涂了辣椒水一样又辣又烫。我在心里期盼,快来一场地震,我好找个缝隙钻进去。现在想来,当时我应该告她侵犯我隐私。
老师念完后骂了一句“狗屁不通”便把我的情书撕了个稀巴烂,丢在垃圾桶里,狠狠的说:“罚你写一篇记叙文,一篇议论文,一篇散文,六百字以上。题目叫《爱情》,明天上课前交给我。”我听见同学在窃笑。
后来,我被几个哥们押着,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和那女生见面。那天,我的舌头像中毒了一样僵硬,支吾了半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啥。人家小女孩羞羞答答的问:“你到底想说啥嘛?”
据说,那个小女生开始觉得我憨厚就和我交了朋友。一学期下来,又觉得我不憨厚了,所以又散了。
去年春节回家,还在一家超市里遇见她,腆着个大肚子,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我总在思考,为什么每次和女孩谈正经事,我都会发憷。这到底是心理原因还是生理原因?
把伊然送到她家门口,大约是停电了,楼道里黑灯瞎火。伊然伸手拽着我的胳膊,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真想把她拽过来亲一口。但这个念头在心里只存在了零点几秒便消失了,到门口我赶紧说,再见。回去的路上我一个劲地骂自己:“笨蛋!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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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队传来消息,在那一场枪战中被我击中的两名劫匪逃出森林后不久就死了,另外一个已潜逃。这个秘密不径而走,一夜之间,我成了公安局的名人。想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枪口前倒下,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随着夜幕的凝重而巨增。
这些天,我一直耿耿于怀。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追赶我,无论我躲到哪里,都会被它们发现。最后,我逃进一条很大的河里,潜入水底,顺流而下,才躲过一劫。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杀人了,全世界的警察都在追我,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头部,我死了。有时,一连几个夜晚都做同一个内容的梦。我甚至不敢睡着。
想请一个礼拜的假,出去散散心,但我不好意思开口。我是一名新干警,是别人的楷模,是别人传说中的英雄,我怕别人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这段时间特别想家。特别想喝酒。
下午,我一个人去了无量河酒店,点了一大桌菜,让晓雨把她最好的酒拿来。她见我气色不好,就劝我:
“你一个人,别喝了。”
我很生气:“不喝你的酒,满大街都有酒卖!”
她无奈的拿来一瓶精装52度无极。
我流着泪,将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让它进入我的血液,麻醉我的每一根神经。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我想站起来,但四肢总不听使唤,我使劲地揪自己的头发,没有疼痛地感觉。我爬在餐桌上,用手指抠着桌布,我怀疑自己死了。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许多往事像飞蝗一样扑来,啃噬着我。我渴望喝下传说中的孟婆汤,好让自己忘记一切。
餐厅里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好像是晓雨。她扶着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间小屋,我来过这里;这是晓雨的屋子。
我挠着自己的胸口,想把心和肺都抠出来。晓雨用湿毛巾替我擦脸,我将头深深的埋在她温暖而芬芳的怀里,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种久违的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别抛下我。”我哀求。
她紧紧的抱住我。
那一夜,我留在她的小屋。
那一夜,我梦见三月的故乡山花烂漫……
清晨,晓雨不在。我慌慌张张的穿上衣服,像一个罪犯仓惶逃出了那间小屋。
在十字街,遇上陈春艳出来买早餐,我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远之,你去哪?”她惊风火扯的叫住我。
“买东西,不,回家。”我惶恐的回答。
她仍不罢休,缠着我问:“昨晚,你在‘无量河’吃饭吗?我看见你了,我们也在那里吃饭。”
我“哦,哦”的答应了两声,加快脚步甩开她。
高原深秋的早晨,行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用围巾裹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谁都看不见谁的表情,也就用不着在意自己是否沮丧,是否喜形于色,别人是否在嘲笑自己。我没有围巾,世人都能看见我的窘相,我飞快地逃回家。不知所措。
刑警队的陈队打来电话,他以我击毙劫匪为由,把我借调到刑警大队工作,通知我来上班。我赶到时,刑警队的人都在,大家友好的欢迎我回来。我终于可以暂时离开那个在我记忆深处烙下深深疤痕的荒凉之地了。剩下曲宁,他的日子一定很难熬,我想。
晚上,晓雨打来电话,有气无力:“我想见你。”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我要加班。沉默良久,她挂了电话。我没有勇气再见她,一切都像骤然降临的冰雹,砸得我晕头转向。
躺在床上正烦着,堂弟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朋友开车到理塘,因为违章被交警扣了驾照。问我,能不能托人求个情。“求你脑壳!”我骂道,“怎么那么多事?!一会儿你朋友的车被扣了,一会儿你又和别人打架了,你以为我是公安局长呀?”我挂了电话。想找一个朋友聊天,仁真扎西和曾浩下乡去了,达杰的电话始终占线,一定是又和哪位美女在煲电话粥。
我裹上外套,到街上游逛。路灯昏昏暗暗,这个县城太小了,四十多分钟就转遍了大街小巷。晃到车站附近,看见一家发廊,想进去洗个头。刚到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围上来:“帅哥,找妹妹吗?”这才发现,原来是个淫窝。“滚、滚、滚。”我气愤地离开。张某人生平最讨厌这种交易,我一直认为,性应该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人分男女,而不应是以公母来区别的。
在白海螺迪厅门口遇上刑警队的秦刚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拉我进去坐一下。迪厅里“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仿佛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一般。我们找了一个靠墙根的位置坐下,这样不打眼。这年头,警察进娱乐场所像做贼似的。不到半个钟头,一群痞子进来滋事,向我们敬酒,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我喝可乐,非让我换成酒不可。我将可乐罐放下,坐在椅子上不理他们。一个将头发弄得像刺猬的毛头小子走过来拍着我的肩问我:“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人渣。”我看也没看他说。他端起酒杯就往我脸上泼。气得我跳将起来,劈头盖脸就给他两酒瓶。他“哎哟”一声就抱着头蹲下去了。另外一个刚冲到我面前也被我放翻。我提起椅子扑向其他几个人,见我像疯了一样,他们报头鼠窜。
第二天上班,县纪委和检察院来人调查我。我在办公室里写东西,余波跑来通风报信说,人已经进了局长办公室。陈队也进来问咋回事?我原原本本的讲给他们听。“欺人太甚,该打。我去找局长。”陈队走了。文毅在一旁嘀咕:“这下刑警队的年终目标考核奖是泡汤了。”我在心里说:“关你鸟事!”
调查的理由是:公安干警在娱乐场所酗酒滋事,打伤群众。
我气得拍桌子,“诬告,纯粹诬告!”我真想找到那帮小杂种,再揍他们一顿!你告状也得重事实呀。政委喝止我,我耐着性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给调查人员解释整个斗殴过程。
最后的结果是,不管起因如何,总之,警察在娱乐场所打人就是不对。幸好有局长从中周旋,只让我写了一份检查。我觉得自己很冤,警察咋了?警察出生入死,比牛还累,咋就讨人厌了?动不动就像疯狗一样咬住警察不放,那警察就该在娱乐场所让人打?
我刚到刑警队时,抓住一个小偷,准备把他带上警车。那家伙死活就是不跟我们走,最后,大家把他按翻在地上,戴上手铐才塞进车里。结果,小偷头上碰了一个洞。家属马上就不干了,说警察打人。还找了几个所谓的目击证人,证明警察是如何打人的。检察院有好事者立案调查,后来,公安局赔了三千元钱才收场。
我就想不通,遇到这种情形该咋办。给对方点上一只烟,求他和我们走一趟?或是像某某地方的交警,不停的敬礼,敬得对方烦了,点头说,好,好,好,你们当差的也苦。出于同情配合一下工作。
法律需要尊严,需要被尊重。警察是法律之神手中的伏魔剑,不是厨子案板上的菜刀。有时候,我们的执法更像是在做秀。
全局学习上级文件,文毅坐在我旁边,念文件时,他将“渗透”念成“参透”,当时有人笑出声。完了,他坐下来指着渗透的渗小声问我,是不是念错了。我不作答,只是问:“文哥,你对这个字比较‘百’生吗?”他点头说:“就是,就是。”曾浩在一旁抿着嘴不敢笑出声。
散会后,在过道上遇上伊然。我给她打招呼,她视而不见。中午遇着同学兰心,她神秘兮兮的对我说:“伊然说,你和一个推销酒的女子好上了?”我哑然,这些婆娘,怎么就喜欢尖嘴鸭舌的多事!我哼了一声走进办公室。给伊然打电话,她一直不接。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鼓起勇气将伊然堵在公安局宿舍楼的过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