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脑后。她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露出长长的颈项,真是美得无法形容。她生气也是美丽的,哭起来也很美丽。所以我爸总是让着她,舍不得骂她,更舍不得动她一指头。
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是不同的,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更是大相径庭。不承认这一点是不可以的,不承认这一点你将永远对她们抱有偏见。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大都是骄傲的,不满的,挑剔的,刻薄的,目中无人的……总之似乎跟温柔敦厚无缘。难怪一位喜欢拍上海女人的香港名导演说,上海女人是最复杂的,所有也是最有故事的。
我妈甚至不要我说话带北京腔,她匪夷所思,说北京腔不适合花前月下。“别说在豪门公子面前,就是在一个温情脉脉的凡夫俗子面前,那种炒豆子一样嘎崩脆、舌头打卷儿的北京腔都会大煞风景!爱爱,你要学我说话的腔调,上海腔,吴侬软语。我相信,上海腔的普通话会受到全世界豪门公子的激赏!”
不过我妈身上也有平凡女人的好处。她像一只忠实的老母鸡一样护着我、顾着这个家。年轻时,她是个美丽的护士,在医院常碰上当领导的或者有地位的人,但从不越轨。她总是对我说wωw奇書网,既然决定嫁一个人,首先要抱定从一而终。不然就一辈子别嫁人,玩个痛快。——这也是我爸总是让着她的根本原因之一。
其次,是因为她这样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竟然流落凡间。
我妈认为美丽的女人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物有所值。所以,她拼了命都想把未竟的理想强加于我,把我塑造成一个平庸生活的颠覆者和复仇者。
她特别喜欢带我去故宫、颐和园这些皇家遗迹游玩。她说故宫、颐和园这种地方,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极端荣华富贵。她总是感慨人与人的命运不同:慈禧用的一个化妆盒就千雕万琢、镶金嵌银、价值连城,而很多女人死做一辈子也穿不上一双皮鞋。
没有我妈,我绝对跟豪门无缘,嫁个大学教授的儿子也许就要庆幸了。——不论什么好事,你不去努力,它肯定不会自来。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人头的总是灾祸,而不是馅饼。灰姑娘与豪门公子街头偶遇只是三流小说电影的噱头,这样的情节最能满足灰姑娘们的一厢情愿,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现在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事物的看法也有了更多层面的考虑。母亲对孩子的爱,那可真是绝对无私的,可以掏心扒肺的。每每看到母亲为病孩子献出器官、为救孩子舍弃生命之类的事,我都会为之感动好久。男人,还有没生育过的女子,是不可能有这种感情的。所以,在我嫁人的问题上,我妈也许做得过分,但当妈的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起码她认为豪门就是天堂。
医院每出现一个因没钱而放弃治疗的农村病人或者城市底层病人,我妈回来总是最有话说的:“看看,穷人的命一钱不值,得了大病就得等死。你们总是看不起钱,钱能换来穷人多少条命啊。如果他们都有的是钱,得的那些病不算什么,几乎都能康复回家!”
我有次反驳我妈说:“那人家农村也出百岁老人,他们可是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吧?”
我妈不以为然:“农村百岁老人有几个?你要看人均寿命。底层人吃得饱饭,治不起病,这是个事实。你没在医院呆过,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等死的景象有多凄惨!”
二 不做有裂纹的花瓶(1)
我妈说凡夫俗子都不喜欢自己的新娘不完整,何况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公子?如果娶回家就发现不是原装货,即使不会马上丢弃,也会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所以,女孩子千万不要做有裂纹的花瓶,不然人家会找你们的妈妈退货。
4
九十年代初,我进入高中,我妈对我的监督更严了。倒不是在学习方面,我长期养成了自觉学习、练琴、练舞的习惯,到了什么点儿,就干什么事儿,基本改变不了。我妈主要是害怕我交男朋友。
我就读的重点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无巧不成书,到了高中我跟房志在一个班。
房志本来就对我有好感,加上在北海公园被我妈搅和了一次,心里的那份朦胧感情反而被激活了。他当时只是一个高中生,根本意识不到我妈的“远大理想”,只是以为我妈不要他接近我,是怕影响我的学习。因此,到了高中,房志虽然从没对我表白什么,却依然时时处处关心我。
我妈是个优秀侦探!她从此觉得房志是个很大的隐患。
她当然没权力把房志从学校里驱逐出去,唯一的办法是把我调走。众所周知,高中转学对学业是非常不利的,但我妈却毅然决然地做了,把我转到了一个稍差一点儿的学校。我和我爸为这事儿几天不理她,她竟反常地对我俩忍气吞声。
直到我结婚之后,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她才向我透露,当时她义无反顾地把我从房志身边调走,是完全正确的举措。——她的根本目的是,在我结婚之前保住我的处女之身!
到了新的学校,要适应新的环境。同学老师彼此熟悉需要一个过程,再加上周末我要学琴练舞,几乎没有任何与男生多接触的时间。我妈对此虽然比较满意,但还是时时不忘对我敲警钟。
她曾经问过我一个非常意味深长的问题:“如果你去买花瓶,发现一只最美丽的,世界上简直没有第二只花瓶与它媲美。你又有足够的钱,你会怎么样?”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买下!”
“但你回家发现这只花瓶竟然有一条裂纹,心里会怎么想?”
我想了想说:“当然不高兴了!很可能会退货,商家也不能这么蒙人嘛。”
她听了我的回答,非常兴奋地说:“爱爱,你总算没辜负妈的一片苦心。现在咱们把那只花瓶比做一个美丽女孩子,把你这个买主比做一个豪门公子……你再想想,结果会怎么样?”
我一下子明白我妈的用意了!她是想在我出嫁以前保持完好的纯洁!她是对的,过来人不都这么说吗?即便是当年不小心使自己在婚前有了裂纹的过来人,也会认同这一点吧?保持纯洁一直到结婚,这在百分之九十的人看来都是正确的吧?
我妈看我明白过来了,郑重地对我说:“凡夫俗子都不喜欢自己的新娘不完整,何况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公子?好比我吧,比一般女人漂亮点儿都自恃极高,人家有钱人一样觉得自己比别人金贵,对妻子的要求自然也就比一般人高。谁娶了个完美无瑕的妻子,都会像宝贝似地珍惜她。如果娶回家就发现不是原装货,即使不会马上丢弃,也会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所以啊,爱爱,你可不要做有裂纹的花瓶,到时候叫人家找我退货……”
打那之后,我似乎理解了我妈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总与她作对了。
一个热爱厨艺的女人一定是恋家的,爱孩子,也爱丈夫。不然她可能没心情去钻研一只菜该怎么做。有时一道菜要反复做上好几年,才可达到完美。——我妈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高一下学期,初夏时节,我妈医院里调来一个四川同事,人很热情,教大家做四川泡菜。我妈在做菜上悟性很高,初学就做得很好吃。有包菜、红萝卜、白萝卜、青红辣椒、嫩姜、嫩蒜等,又酸又辣,我吃了不少,脸上第一次冒出几个痘痘。
我妈吓坏了,记忆中我得多大的病,我妈都没这么紧张过。她的职业就是护理,赶紧给我煲了些中药,又擦些药水,几天后痘痘就下去了。
我妈后怕地说:“痘痘这东西可不能长,长痘痘就等于毁容了。那些长痘痘的女孩子大都是嘴太贪,看见什么就吃什么。其实青春期很多东西都应该是忌口的……还有啊,我就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妈妈生了女孩子,对她们的形象不管不问呢?比如有些女孩子,稍微割一下眼皮,脸蛋的美就提高了一个档次。唉,女孩子不漂亮,当妈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喔……”
5
日子平静地过到九二年底的一天。
报纸电视忽然铺天盖地报道戴安娜与查尔斯分居的新闻,追溯他们曾经的浪漫奢华和幸福。说实在的,宫廷童话故事的破灭,使很多平民如释重负,人们总是愿意听到他们的不幸。
我放学回家,在路上买了一份晚报,想让她明白,豪门也会有狂风暴雨,童话夫妻也会劳燕分飞。
我妈正在厨房做饭。我进门就冲进厨房,把报纸往她面前一伸。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先声夺人:“去去,旧闻啦。你以为我在医院是不看报的呀?告诉你,就是天塌下来,也别想改变我!”
我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书包还没放好,我妈又把我喊进厨房里,叫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听她讲戴安娜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果。
她边麻利地烧菜,边滔滔不绝:“戴安娜这个女人的心太活络,也可以说是幼稚、贪婪。不信你就等着看,就是戴安娜再找一个,以她的性格,也不会长久!什么是爱情?爱情最多是三五个月的敏感期,男女彼此见了会心跳,分别会思念。你看我跟你爸,现在还会眉目传情、卿卿我我吗?激情最后都转化成了亲情、友情、相濡以沫,就是在一块儿生活,有病有痛相互照顾……噢,今天觉得没感觉了,明天就要换一个,那一辈子要换多少个才是个头哇!戴安娜说她寂寞,受不了宫廷里的繁文缛节。好,现在让她嫁个小瘪三,小瘪三就能一辈子把她当神供着?以她那脾气,我看小瘪三过不了仨月就出会去搞外遇啦……”
在我妈的严格管制下,我的整个高中时代过得紧张充实,也可以说是疲惫不堪。
对于我的舞蹈,我妈要求不严,基本目的是为了塑造一个优美体型。而钢琴是必须认真学习的,每次考级都要以优秀成绩通过。不然我觉得对不住我妈,也对不住教我的音乐教授。北京的冬季干冷,由于练琴太多,手指皴裂,缠上胶布是常有的事。
我妈看了也心疼,总是安慰我说:“爱爱,苦过高中,以后进入音乐学院,就不练这么苦啦。上了大学,我会带你接触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的生活就不会这么乏味了。你的大学文凭,只是作为进入豪门的通行证,并不是一定要你有真才实学。没有文凭的媳妇,会遭人看不起。你有文化,起码他们不敢随意欺负你。妈是绝对不允许你考研究生的,读完研究生,就变成老姑娘了,谁还要啊。那些读研究生的女孩子都是没及时抓住好男人,只得靠自己继续苦读、冲到社会上好跟男人拼杀。有好男人嫁的女孩子,趁早生儿育女了,谁去读硕士博士啊?妈可不希望你去受那份罪……”
由于我一直在学钢琴,对于同龄人热衷的流行歌曲并不感兴趣。流行歌曲与巴赫相比,简直是太低俗单薄了。我这并不是在贬低流行歌曲,而是长期沉浸在钢琴曲里,不可能去狂热追捧昙花一现的东西。没有一首流行歌曲能火过三月,而每一部音乐经典作品都可以流芳百世。另外,流行音乐大都很张扬,惟恐流行得不快、不长久,而名曲都是含蓄内敛的,真如我妈形容的,就像豪门贵妇,只可远观,只可虔诚地欣赏,而不可于近处亵玩。
在音乐的熏陶之下,我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平和、沉稳,甚至稍微有些忧郁,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