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退下,我问华鉴容:“你有什么事?”
华鉴容说:“陛下,北帝病危了。恐怕就在这几天。”
我皱眉:“你确信?”
华鉴容点头:“北方传过来的消息,应该很准。北帝驾崩,形势就很微妙。”
我喘口气:“鉴容,你和北方,有联系吗?”
他迟疑,然后,重重点头:“是。但是……”
我快速的伸出手,似要堵他的嘴。他呆住了,我的手也停止在半空中。
我看了看太液池的水面,一点流萤划亮片刻。我说:“我们不得不准备了。如果北帝驾崩,叫蒋源北上吊丧。边境任何异动,都要加倍小心。改革事,也不该推迟。即使北帝新丧,太子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功夫和我们开战。”
华鉴容表示同意,他说:“本来,应该是让我去吊丧的。”
我瞥他一眼,断然说:“绝对不行。北国宫廷人,行事太无章可循。万一,那个人把你扣住。这仗,叫我怎么打?”
华鉴容好像都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默默地注视我。突然吐出几个字:“今天下午,我还去求亲呢。”
“求亲?”这回换了我不信,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但这事,未免太出乎意料。我啮着嘴唇,笑了笑:“是哪家小姐?”
他的黑宝石似的大眼睛突然闪着炭火一样温暖的光彩。他笑了,夜色中,带着同样温暖的美态。他说:“不是我。只是,替小蒋去向何太师的孙女求婚。”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媒人。”
华鉴容开玩笑似的说:“我已经不是少年郎了。不做媒人,做什么呢?”然后,他挺直身子说:“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让蒋源涉于险境。”
我沉默了。某些角度说,华鉴容的命运不但和我重叠。我们俩,还很相似。
我长叹一声,说:“这几天里,你就把革新的折子交上来廷议好了。记住,和老顽固们说话,要给他们留些面子。我的心想,你已很清楚。”
他点头,秋风里,微微咳了几声。我诧异的说:“你的风寒还没有好透?这大夫们,越来越不顶用了。”
华鉴容着魔一样笑得甜甜的,好象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他淡淡说:“早就好了。大概是我这几天夜里赶写折子。才有点反复。我一定先把病养好。陛下不要挂怀。”
我说:“那才是正理。你的身体底子好。只要少些劳累,自然无妨。”
他又点头。我这才转身,由内侍们簇拥着离开。我宁愿留给华鉴容我的背影,也不想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
第二天,正是朝廷规定的旬假。我让韦娘带着一些宫廷的药品去看看华鉴容,劝他好些将养。韦娘说:“光是这些个,也不能表达陛下的眷顾。”
我一瞪眼,笑着说:“还要我如何眷顾他?韦娘你怎么越发倚老卖老?”这么说着,我还是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三块翡翠杏仁糕。本来泉州进献了六块,我已经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这个给他好了。说,听了韦姑姑的话,我眷顾他。”说完,我笑起来。
韦娘忍俊不禁,又是叹息说:“陛下,这御口金言,什么话都可说的?”
我抱着她肩膀,笑了一阵,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
等韦娘走了,我去找周远薰。看他一笔一划认真的抄写金刚经。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山海经?”
周远薰羞涩的拉住我的手,很深的黑眼睛看着我:“没有。”
“那就陪着我一起去凤凰阁找了。”我说。
凤凰阁,是藏有典籍的地方。为了防火,墙壁以石砌成。环绕凤凰阁,是一条人工的溪流。进到里面。一个少年迎了出来,平身以后,我看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今天,长官归家,就留臣值守。”他说,面容黝黑,方脸盘,显得周正而俊俏。
“你是谁啊?”我问他。
“臣名叫宋彦。”他说。
我马上记起:“你是宋舟的孙子?”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管书呢?”我问。
他回答:“臣,口衲。又是妾生子。”他看了看周远薰。周远薰对人和气,对宋彦也友善的微笑。
“这样,妾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历史上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妾生?口衲,是缺点吗?”我对着周远薰和宋彦笑了:“有些人,就靠一张嘴刻薄人的短处,显示自己的机灵。有的人,正经本事不学,靠着嘴巴拍马混饭。你可比他们强多了。”
周远薰浅笑着说:“我也不大会说话。”
“也不见得。”我说。对着跪着奉上山海经的宋彦说:“你和周远薰做个朋友吧。过些日子,就调到内宫来侍卫。总比在这故纸堆强。”
宋彦也没有表现的欢呼雀跃。但是,目光中的感激显而易见。我和周远薰出了凤凰阁,我自言自语:“年轻的人,真是容易感动?”
远薰问:“陛下,您说什么?”
我笑了笑:“你不懂的。”
这天入夜,半规凉月,云窗静掩。绿芜凋尽处,晚秋之风徘徊。我手捧着大圣遗音琴,对面几上则是一把北帝赠送的紫凤琴。金兽炉中一丝轻烟飘绕,赵静之来了。
“你说过,可以叫你来和琴。”我微笑着说。
“对,我一直在等。”他随便的坐下来,手指柔缓的抚过琴弦。
“你好象很熟悉这把紫玉琴。”我说。
“不错,我小时候就以琴出名,曾于皇后与皇上面前奏过此琴。”
我不说话,静下心弹琴。泠泠琴声,水流,花飞,云行,风流自在。
他的和琴,却不单可以用美妙来形容。他的琴与我的琴,恰似娥皇女英,彩凤双翼。我只觉得,有一种倾诉从心里流淌。高尚的仿佛醍醐灌顶。我重生于湘江之上,朦胧烟雨,江峰几点青。
曲罢,我的指尖犹凉,心头温热。我说:“新声含尽古今情。静之,我恐怕再也碰不到更好的和琴了。”
赵静之微笑。他说:“那个自然。因为,我想的,也一样。”
他看着我,笑得高雅,说:“只是,陛下是不是该告诉我些真实的情况。”
我问他:“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
我沉吟半晌,说:“你们的主上已经病重了。”
赵静之脸上却无半点吃惊:“是吗?我早就猜到了。”
他将手放在琴弦上,弦纹丝不动。然后,他把脸转向我,说:“我还是感激。因为是你告诉我。你不必这么做,因为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赵静之而已。”
我想笑,却笑不出。 我也把手搁到了那把琴上。琴弦微颤。
“不知道何时可以回到家乡。”静之终于说。
他笑涡微现,泪光莹然。
四十五 梅庐闻馨
半月之后,北帝驾崩。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和华鉴容议事。
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轻叹口气,侧过头,望着殿外积淀的落叶。
“可惜了,是个真英雄。”我说。北帝病危的消息已经风传开了。我们也有了思想准备。虽然我不至于落泪,但心里极其忧郁,似乎有种寒气挥之不去。华鉴容高大的影子挡住了殿口的瑟瑟秋风,我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还好有他在我身旁。
“吊丧的礼物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准备了。只是人选,我拿不准。”华鉴容说。
我从袖子里抛出一个折子,说:“就是他吧。”
华鉴容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摇头说:“张石峻果然硬气!”
我说:“这种时候,主动请缨的恐怕也只有这种人吧?”
华鉴容眸子清亮,动了动嘴角:“蒋源倒是和我说了几次。我怕人家小夫妻不能共婵娟,说狠话把他挡回去了。做媒人,最不讨好的事。其实,我应该自己去,但是陛下不答应。对陛下,我也总是没辙。”
我没说话。他又说:“陛下,革新的事情暂缓吧。如今形势有如迷宫。此时在内部开刀,恐怕不妥当。”
我点点头,眯起眼睛说:“鉴容,你还记得以前吗?什么事都是你最急。”
华鉴容似乎笑了笑:“陛下,那么多年了。我头上的棱角也慢慢磨平了。你看不出来,我的心里,何尝愿意求缓?只怕再过些年,我的心也成了死水了。”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看他的纱帽微斜,光洁的额头上一个细小的疤痕现了出来。一时,觉得心里有种苦涩翻滚上来,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他赶紧说:“陛下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在呢。”
遥夜沉沉如水,我亲自到了徽音殿附近赵静之的住处。他看到我,立刻就下拜。起身以后,仍坐在那里给自己灌酒。油灯昏昏,我看得分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静之,北帝之崩,感觉好像千丈高的松树倒下一样。”
他凑近我,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眉头下,两个眼睛都发红了。他盯着我一会儿,才说:“虽然将会有新人担负局面,但是不得不说,国家会有颠覆的波澜。”
他困惑的摇头:“我不能回去。”他抱着酒壶又猛灌了一阵说:“陛下请离开吧。我今天脑子很不正常,也许会失礼。”
我拍拍他的手,转身离开。他却又叫住我:“陛下……”
我回过头。
他喃喃说:“千万不要让华大人去北国。那个人,是个疯子……华大人,对陛下很重要的……”
我打断他:“静之,朕有分寸的。你自己也要保重。”
走出徽音殿,荒凉的灌木好像巫婆的白发一般诡秘,几只老鸹在黑夜里狞笑。隐约的,我好像听到赵静之也在笑。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老鸹都惊得飞走了。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我的肩头。我打了个寒颤。上午的那个念头又莫名闪过:为什么华鉴容这时候不在我的身边?
张石峻北上吊丧,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只是,他还没有离开北国,一场罕见的瘟疫却在北方国都蔓延。我下令封锁边境,但是不少流民仍然扶老携幼的穿越边境的山径来到南朝。四镇的将领请示我如何办理。我批示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朝未防传染,虽绝南北之路,但也不可将人置于死地。”
张石峻使团也只好住在边境的宋鹏将军处。我们在宫廷里,每天都听到北国国都的可怖传说。据说洛阳一个月之内,就死去了五万人。尸体无处埋葬,只好在水边焚烧。散发着恶臭的浓烟席卷了整个东都洛阳。此时此刻,新任的北帝和他的宠妃们却在骊山的行宫作乐。最荒唐的是,父皇新丧,他却把最宠爱的两个女人分别封为左右皇后。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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