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里面,我都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语声。开始的两天,我不敢吃那些放在我面前的食物。可是身体虚弱,微微起了寒热。到了夜里,屋子也没有往常那样的暖和。每个关节都会疼痛。我想到齐洁的纵身一跃,想到鉴容临去的频频回首,想到竹珈的清明笑脸。悲从中来,却没有眼泪。
到第三天,周远薰跪在我的面前。他当着我的面,先去吃一碗粥。我麻木的看着他,等到那热气腾腾的粥凉了。我才吃了下去。昏暗的宫殿里面,我瞥到铜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眼皮浮肿,如同山鬼一般。这就是那个曾经自得的年轻女皇?是那个为至善至美之人所爱的神慧?没有了皇权,我一无所有。连带这个躯壳,都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而褪色了。我转过眼看远薰,他静静的望着我,和过去在荷塘边与我赏月的时候,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某一霎那,我错觉那是一种愉悦。为什么?
韦娘他们现在还在昭阳殿中吗?我没有一点消息。也许仅仅一墙之隔,我们母子就是不能见面。鉴容在什么地方呢?为了我的安全,他不会贸然行动。是和他们僵持?但如果川军和南方八州都相信朝廷中的人,他会多么艰难?
已经是深秋,急急西风重重的穿堂,帘外的一小方视野中,秋水寒,冷了芙蓉白霜。这一日,王琪来见我了。我只是笑。面对着长空,我和他,都是可笑之人啊。
“都说陛下受了惊吓,以老臣看来,陛下果然病的不轻。”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说我神志不清,把我监禁在深宫中。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借着我的名义矫召,号令天下。不管鉴容为朝廷带来何种威望,皇帝本人才是正统。而且,那意外在建康出现的十万大军就是所谓谋反的铁证。你们好狠毒啊。鉴容要么被杀死,要么就是被你们逼成司马昭。
我心里这么想,可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却继续温和说:“没有陛下,也没有王家。陛下养病期间,臣等自当辅佐太子,铲除乱臣贼子。”
我轻蔑的笑了:“阿父,朕今天再叫你一声阿父。请你回答朕,究竟谁是乱臣贼子?朕对王家不薄,为何还有今天?”
他离我几丈远,悠悠说道:“陛下既然仰仗王家,何必要提拔华鉴容?我们王家的权利是虚的,华鉴容的权利才是实的。平白那么些年,臣等成了他的眼中钉。臣的长子,此次战争运粮不利,以华鉴容的性格,会轻饶他?臣的次子,确实不争气。居然背着臣搞什么巫蛊。可臣老了,两个儿子东窗事发,不得不跟着柳昙一搏。当初臣等蒙受圣眷,不过是因为陛下对王览之爱。自古爱驰恩绝,眼下陛下的心里只有华鉴容的妖态。还有什么面子给老臣一家?那日柳昙与陛下派来捉拿我们的宋彦军在臣府外交战,他派人问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清君侧。如果陛下是老臣,到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应?”
我心下有些惊讶,情况和我想象的似乎有出入。不过他的一面之词也并不可信。我问:“难道都怪朕?是朕逼迫你们造反,你也是受军人的胁迫?”
他没有回答,叹了一声:“事已至此,老臣无话可说。以老臣为人,何尝不想过个悠然的日子?老臣坐立不安已经年余,只有这几天才睡得安稳。华鉴容如今和朝廷各执一词,外人哪里可以辩知?有太子在,华鉴容就是再强大,不过是反军罢了。现在余党未清,宫里面和京里面都不安全。所以今天臣自己来请陛下移驾石头城,也算回报昔日的恩情了。”
石头城在建康郊外,过去为历代太子的私人堡垒。防卫极其森严。从东晋以来,许多反叛者都要皇帝和太后转移到那里。即便于控制,又更加没有和外界来往的可能。而且,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我就会不明不白的死去。把我强行迁到那里,也可以理解他们。看来,宫廷里面,也许还存在着企图营救我的人,而鉴容现在也处于强势,暂时没有危险。
到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去也没人理我。至于竹珈,我不相信他们会断绝自己最巩固的依靠。但是,到了石头城,我就等死吗?没有多少日子我就藏不住身孕了。现在可以确定周远薰对我并没有恶意。可是,柳昙他们会放过鉴容的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王琪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偻。看来,说话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情。即使他今日成了不忠不义之人,还是难以忘记自己曾经的“清名”。对于我来说,受制于人,也没有选择。作为帝王,我缺乏重要的东西:狠心。不知道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只会先发制人,不会受制于人。我是天子,并不害怕死亡。但我把自己心爱的人,都置于危险中,那就可悲了。
周远薰始终在屋子的一角坐着发呆。那两个宫女不知道算是监视我,还算是监视他。我坐在黑暗里面等待,半夜的时候,有人来了。
我的眼睛一亮,那个人是韦娘啊。韦娘的身后,是一群士兵。他们站在屋门外齐刷刷的望着我们,很像一群没有生命和思想的雕塑。
我知道,韦娘看到我,就心疼了。不晓得她是如何获得这个与我见面的机会的。但我情愿她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陛下你受苦了。太子现在还好,我会照管他。”她短促而低声地说。
“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干涩,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刻,从何说起。
“阿姆,你和柳昙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他可以容下你呢?”我问。
“嗯。那是许多年前了,他是吴王府常客……。”韦娘苦笑,语声干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总之也不是坏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过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说几句话而已。”
啊!原来如此。除了我的父皇,还有多少男子对韦娘动心过呢?自负狂妄如柳昙,也有年少风流的时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韦娘的安全给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韦娘回答:“受王榕株连,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离了她,太子不吃饭又不说话。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这也是他们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我应了一声,韦娘从一个荷包里面取出梳子。她平静的说:“走之前我再给你梳一次头。”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没有哭。在灯下她给我仔细的梳头。因为好几天没有梳洗,我的头发打了好些结。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轻声说:“阿姆原想永远陪着你。可我必须在这里。你……”她说不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外间的士兵不耐烦的催请韦娘。韦娘这才收起梳子,把那个半旧的荷包塞给我:“以后陛下自己保重吧。”
她顿了顿,大声说:“其实今天我来送别,是柳大人让我出面问你讨一件东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玺放在哪里?”
我一时反映不过来。没有答话。
韦娘却笑了:“啊,是不知道吗?我就说是给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带着那么重的东西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日那两个宫女整天会盯着我瞧,我睡觉的时候,她们翻动我的东西,想必我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搜过我的衣服。
玉玺,原来是杨卫辰保管。那天逼宫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书房的一个箱子里面。当时匆忙,也没有上锁。难道会不翼而飞?即使没有这一颗,我还有其他的两颗玉玺在库房里面,平时用来和王公大臣下诏,我也不是没有使用过。但三个少了一个,还是会使他们惊心。怪不得他们说“宫里不安全”。
韦娘又一次抚摸我的头发,说:“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给了我一个安宁的笑容。我点头,把那个旧荷包揣在怀里。
我迷迷糊糊的离开了昭阳殿,半夜里下着滂沱大雨。周远薰还跟着我坐在一车。我上车以后,他放下帘子,让我靠坐在他身上。听着车轱辘的重复,大雨单调的节奏,几天以来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我只要依靠他睡上一觉。这样我才可以思考。
醒来的时候,我却在一个佛堂中间。是到了石头城吗?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呢?唯一的门锁着。一盏油灯燃烧,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佛堂里面只有一尊巨大的佛祖涅磐雕像。我从一堆草上面爬起来。就我一个人?我喊了一声,只有回音。
我回忆起来,这里是石头城靠山的一个寺庙。此塑像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他们居然不放心到这种地步,把我关在这个清静地方?因为此处背山,没有窗口,也就不存在什么逃跑。
难道我是插翅难飞?又过了很久,我实在口渴饥饿。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没有水。也是,这半年不太平,谁还有心礼佛?我静静的盘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虽然黑暗,但当我安心下来,端详着释迦牟尼的脸庞。我却意外的清醒。
尘世纷杂,人心叵测。可佛的面容庄严秀丽,嘴角带着普度众生的祥和微笑。望着临死佛祖的造像,我仿佛也置身于莲花世界中,有了一种勇气。
我开始思考起和韦娘的见面。她的细微神态,每一个词语。她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来那个荷包,韦娘从来不用荷包的呀。
难道?我翻出那个荷包来看,做工精细,却没有什么花纹。
对着油灯反复琢磨,果然,在内侧有一处线脚不太一样。我吃力的一拉,里面居然有个很小的口袋,装着一张迭起的纸。
我左顾右盼,看看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的展开。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却几乎拿不住信纸了。
我蜷缩在佛像下面,把信尽量拿得远一些。因为我哭了,我害怕眼泪会打湿上面的字迹。
我不会认错这个字迹,而且,这最前面的一行,分明写着:
神慧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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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花明柳暗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击着石头,清冷的回响。我的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下。
这是览的笔迹。油灯下面佛的影子给信纸蒙上了灰色的阴影。清雅端重的楷书尤其特出,像是天国传来的梵音。
“慧慧爱妻,览唯愿慧此生永无机会见此信。内外众人,韦娘最值信赖。其人忠谨,因而览今日将以此信托付韦娘,不逢危难绝不开启。慧慧十四,淮王谋反。破城之日,其同党名册,慧慧与览付之一炬。然我隐瞒一事,此前慧慧探视鉴容之时,览已知悉。虽然心怀宽仁,但览不欲使慧慧处于未知险境。是以不得不预知其详。此名单中,有来历者,均在数年中或远掉外省或讽令致仕。尚存核心数人,名册中语焉不详,至今不得其解。览日夜忧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当日果真依附淮王,不过趋炎附势。而淮王身边,还有显贵暗流。若此人为武将,难保他日太平。由此览为慧慧早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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