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伊陵王子总是样样都依了公主的;而公主也总会时时考虑自己兄长的处境时势心情,定然选择一个王子最可心的去做。
可现在,公主却对王子说:逃或者死,只此两条路。想要她应承乖乖入冠军侯之霍宅,万万不能。
伊陵王子思及父王,愁上眉梢。
呵,十二年了,他还是和当年初见救她之时一样,温文果敢并且善良。他在为难着,想要成全妹妹,却又担忧着自己的父王。
她想也没想就站了出来,大胆地说:“公主,阿丽凯代你给那个汉国的将军做贱妾去。”
当然,当时她不知道,这样一个血气上涌的义气之举,后来会变得如此微妙和奇怪。同时,更令得自己陷入尴尬的局势之中。
成为那位骠骑将军的私妾,是一种成全公主,解决伊陵王子难题的自我牺牲。她并没有太长远的谋算,一切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第一次,与冠军侯近在咫尺的相见,是约战大河畔。
那日,她穿上了公主的白色胡服,玄色革靴,墨色披风;再牢牢佩戴上那身专属甲胄以及护面,执起弓箭并骑上简犹这两年长用的坐骑,果然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他们都恭恭敬敬地以向公主的规矩对她致礼。
连伊陵王子侧目瞟到时都闪了闪神,眼中出现分外的迷惑凌乱。
对于人的眼神,她向来不爱深思。
因为母亲。
所以她也没有多想王子的眼神,就策马疾驰向目的地而去。
只奔得不多时,就听身后有马蹄声赶上。
是霍去病?!
她忍住绝不回头看。
她的骑术不及公主,若是回头只怕会被男子赶上。
这骗局,尚未始则就败;那还对得住公主和王子么?她的命和运都是这一男一女给的,现在是报答的时候了。
可总有一句老话叫做世事难料。
她原本没有打算要舍命去救那个男人的。
预定的策略,在她脑中的策略是让公主放出石龙子和焦尾,令这些毒虫咬到自己的马驹;那么她就可以顺势跌落,“凑巧”扭断一根两根手指关节即可免过比试。
她可以出六箭,无须十二箭。
但是,纵使她看到过公主驯玩这些毒虫,又如何能知道简犹当时说的话是真的呢?
那时在旃帐内,公主抚摸着一条小小的花皮蛇,神秘地笑着同她说:“阿丽,我懂兽语哦……”
这怎么可能?!
结果,这是真的。
生长在大草原,目力极好的她确实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四条毒虫直取霍去病的坐骑四蹄而去!
而且,她也没想到,霍去病的骑术超过她这许多!这短短的一些些路程里,他就能追上并越过她数个马身。
若不是他特意放慢,恐怕她只能眼睁睁地望其尘而不可及也。
接着她瞧见草丛间有动静,飞窜而至的蛇虫狠狠地咬了霍去病的坐骑一口,并敏捷灵活地闪开吃痛疯狂的马蹄踏落,眼看着又要再下第二口、第三口……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她赶忙迅速地射出连珠六箭,钉死那六条毒虫。
那马中毒了。
只是因个头巨大而未死,有些癫狂。它竟甩落了身手矫捷的骠骑将军,其毒性令致疯狂可见一斑。
她的坐骑见状也有点发憷,无论她怎么驱近却也只敢绕着躲避,怎么也不肯靠近。她也晓得情势危急,可正想要下马冲过去相救之际却见那霍去病的坐骑已然口吐白沫,高抬前一双蹄掌向着刚被甩落地上的霍去病踩踏下去。
她的脑中在猝然间“锃”地一声断弦:
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死去的么?
那一沓血肉模糊的尸身……尤其是胸腹间被马蹄铁掌(注2)踩得肠穿肚烂,鲜血泼溅了一地,肋骨断了十数二十根,喀拉咔兹声响不断。
马蹄踏泥入血肉,马蹄踏泥入血肉……
心意未动,人已动。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扑过去,模仿着母亲的样子,用尽全部力气将倒在地上的霍去病推开。
当然,只推开少许就推不动了。也因此故,她只得扑在他身上护住他。
回转头看那马果然正斜斜堪堪地抬蹄踩落下来,来不及多想什么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身下的那位不是寻常男子。那位骠骑将军低低地怒喝了一声,旋即抱住她转身翻滚躲开去。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间。
纵然霍去病反应极快,走踰奔马,矫捷如神;可是前有女子坐骑挡路,后有疯马击杀,怀中又多抱得一个负累,形势又是跌落躺于地上失去先机,真是要全身而退也难杀人了!
所以,最后她还是受伤了,铁质马掌还是有一只斜斜踢中了她的腕部以及余力扫到四个手指,登时齐齐断去。
很久以后,在长安城,男子同她吐露说,当时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她竟然敢这样扑命救他。
其实,他根本不惧。如果不是她冲过来,他完全可以一个反身,骨腾肉飞毫发无损地从马下逃脱出来。
结果她扑向他,倒是赔上了自己的手,又弄得两人俱是灰头土脸。
最后,男子微带嗤笑地总结:你这个笨蛋。
她恼羞成怒,挥拳欲捶他;却被他轻轻避过。
见她气得不行,于是他补充说:只是在长安,那样多女子个个都比她出色……却没有一个敢为他这样做的。
他这算是表白么?
可是既如此,他为何却又怎会在数年后弃她而去呢?!
是因为欺骗还是因为十二王子?
又或者兼而有之?
就算是的,偏偏她也无法解释。
而他原也根本就不想要她的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卡波是突厥语,意思是哈密瓜。
注2:马掌在中国何时出现无法考据,有说战国,有说唐宋。由于游牧民族是公元前五世纪就有铁马掌了,故此本文就让乌孙匈奴都用上了。至于汉军,就当霍去病学匈奴的吧。他实际上确实用了匈奴很多战术,可谓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绝恋大河
在她的眼里,伊陵休兰牙斯是个神祗般不可接近的人。
从来,他似乎都毫无破绽。
初见在十二年前,他十四,她年六。那时,伊陵休兰牙斯就有一种超过年岁的成熟。否则,他又怎能向大单于力请探查乌孙大月两国战事之要务呢?当时的军臣老单于还真的许诺了此事……
后来,她从旁人的风言风语里得知:
伊陵休兰牙斯因为样貌清俊漂亮,故此在八岁的时候就被大王子悉勿尕斯看上了;甚至还被迫做了一段时间大王子的弄儿。
那时,悉勿尕斯想要摔死刚刚降生的夷则,而夷则与伊陵的母亲身为汉女,且生性容忍退让不敢出声;唯有八岁的伊陵上前阻止。
最后,夷则亦即是简犹公主平安无事,并日益得到浑邪王的喜爱;但当时的代价就是伊陵王子的牺牲了。
其实也就过了两三年,伊陵休兰牙斯就开始崭露头角,扭转局势。
他的武力逐渐凸显,并越来越为浑邪王所赏识。
待到后来,悉勿尕斯想要再来接近十二王子,便也就只能次次被打得鼻青眼肿落荒而逃的份。大王子不忿,这就使出一些卑劣的手段,暗中对伊陵休兰牙斯耍手段;结果伊陵王子早有防范,不仅没能成功反而统统被捅到了浑邪王的面前。
之前大儿子对十二子所做的龌龊事,浑邪王也不是不知道,只装作不知罢了。但而今他的十二子渐有突起之势,而大儿子做的这等不知遮掩的蠢事偏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又怎能不理呢?!
俟后,再无人敢小觑伊陵王子。
而且一日日过去,他的箭术、骑术、武术都越来越显出卓越之能,甚至连军臣单于乃至伊稚斜单于都开始赏识起来……
至此,他的地位日益稳固。
得知这些过往后,她非常地心疼。
那个一直都微笑着的少年,后来慢慢地变作温和的男人。他始终不卑不弃不倨不傲,以一肩扛起母亲和妹妹的天与地。
他还那样善良。
那一定不是凡世间的人,他一定是跌落人间的山神之子,天神之嗣。
她也始终以为,自己是要像公主所说的那样,给他做新妇的。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即使他曾有那样多的艰难不堪,甚至□折损;但无论何时,他都一如既往地那样镇定自若,充满光明的味道。
他是王子,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
他是恩人,而她只是被施恩的获救者。
他对她笑,但是眼中从未有过任何特殊的意思……
他的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似乎只有对着自己的亲人,比如说夷则公主的时候,才会焕发出明亮的光芒色彩。
不过,无所谓啊。对她来说,他就是天神。只要能够侍奉他,就已经是她全部的福分了。
但这样的祈望,也是奢求了。
最终她还是必须要离开他们两兄妹。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还是真心的依恋喜欢他们两个。当然,她更愿意是后者。
当然,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一对兄妹在她的心目中的分量都是极重极重的。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所以惹怒了另外一位男子:她的夫君,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这位万户冠军侯?!
她本以为,那样卑微的她根本就放不入他的眼内;她本以为,她实在是夺了公主的大好姻缘;她本以为,这一切的安宁幸福定然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
原来,想得多了,日子久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可正当她不知日月流逝地过完四年年岁之后,突然,身份败露了。接着,伊陵王子被大王子悉勿尕斯软禁了。再后来,公主就来了长安城。
太过甜蜜的日子戛然而止。
不,也许在之前,更早之前就开始慢慢地迟缓下来,并逐渐停止。
公主并没有要她归还一切:名号,户籍,夫君,子嗣……统统没有。
公主她,只是入了汉国皇帝的宫室,做了皇帝的兰夫人。
她很感激公主。
说不担心,那是违心之语。
但厄运似乎还是没有结束。
继伊陵王子的失踪之后,简犹公主又为薨逝的浑邪王殉葬了。
还未等她从此事的震惊、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的那位夫君,二十四岁的骠骑将军,正当年的大司马,身子也不病不痛无沉疴旧疾的他,却又在数月后极其突然地失去了踪迹。
她问遍了所有人,都不得消息。
汉国的皇帝怜悯地看着她劝她节哀,顺变也;皇后是他的姨母,对她的询问欲言又止;大司马大将军是他的舅父,对她长吁短叹,温和地劝她回侯第好好地抚养孩儿;还有平阳长主,她素来同卫氏亲好,这一次亦不例外,但纵然是她却也只是柔声地劝她莫要伤心,弄坏了身子。
她不信他突然薨逝。
前几日还好好的人,又无变故,又无战乱,更无疫病……只是入宫朝见不见归来,怎么就能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呢?
而后皇帝给了一个大而隆重的葬礼,铁甲军送葬,并谥封景桓侯。
她还是不信。
大敛和小敛都不曾让她亲见,只有招魂、哭踊、出殡和守葬得以出席,这一切不古怪么?
可是若说皇帝、皇后还有大将军以及那位平阳公主合起来要害死去病,然后再一起瞒住她……这样的事情她也绝对不信。
怎么算,她的这位夫君亦是汉国皇帝的妻三族之内,也算亲人,又为皇帝建下如许功业,扫平边疆,封狼居胥。但伊稚斜单于尚未死,其子乌师庐也绝非善于之辈,从小便残忍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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