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嘴便道:“你们没死在外边呀!”这是我隐藏得最深的缺陷;每当我真正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便常常表现得像个泼妇般恶言恶语。
老谣的衣服很干净;胡子刮得也很干净;不像是死里逃生的样子。他倒在沙发上对我道:“给我弄俩菜;飞机上的盒饭实在难吃。”
我虽不擅长烹饪;但也不会让他挨饿;便先给他弄了些吃的;然后继续我的审问。然而;老谣却不肯回答;只是端着大碗;将被我煮得过火;用筷子挑不起来的面条吃力地往嘴里扒;对我说了句:“你尽管放心;我死不了。”
我冲口而出:“但没有一个毒品贩子会有好下场!”他却只是对我笑了笑;径自盛了碗浓稠的面汤来喝。
我很生他的气;心中火冒三丈;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因为;即使是在我们仍是夫妻的时候;我便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我只是他的前妻。于是;我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开始上网继续我的调查。
老谣吃饱喝足;只对我说了句等到下午再叫醒我;便走进了我的卧室。男人就是这样;你哪怕只跟他上过一次床;他便以为终身都对你拥有了某种权力。我心中恨恨。
互联网是个好东西;但它却常常像是一个热心得过分的“活雷锋”;只要你开动搜索引擎;敲入要搜索的关键字;它便立刻开闸放水般地涌出数量巨大的相关信息;然而;有限的可用信息却常常会被垃圾的洪水淹没。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章博士所说的严重的外交事件;只有类似于欧盟和美国诉讼中国出口的箱包或者洗衣机之类产品的反倾销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国外的时候便常能听到一种论调;发达国家的一些政治家和企业家们认为;不论是哪一种工业产品;一旦中国人学会制造;仅需一两年的时间便会在世界范围内造成跌价狂潮;所以;让中国的制造业保持在相对落后的水平上;是整个世界经济稳定发展的关键。
偶然想到这一点却给了我启发:章博士在询问我的时候;所涉及的全部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科技产品。我立刻在网上搜索“数控机床”、“更深的蓝”、“外交事件”、“军工设备”等词。很快;各项搜索中有三组信息重合在一起;目标指向了发生在1985年的“东芝事件”。
=奇=冷战时期;苏联核潜艇的螺旋桨噪音巨大;可以被美国潜艇轻易跟踪;然而;到了1985年之后;美国军方发现;苏联潜艇的噪音突然下降了90%;已经很难跟踪了;以至于在美苏潜艇之间发生了撞船事件。
=书=原来;核潜艇为了能降低噪音并使螺旋桨在转速较慢的情况下提供足够的推动力;便需要巨大的单片青铜桨叶;而降低噪音的关键却是桨叶的加工工艺。那个时候;只有日本的东芝和西德的西门子等几家公司生产的最先进的九轴联动数控机床才能完成此项加工工作;而此前的“巴黎统筹会议”已经禁止向共产党国家出口这些可用于军事工业的高科技加工设备。
=网=苏联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通过挪威的一家武器公司联系日本东芝公司;采用偷天换日的方法;谎称进口技术含量较低;不为“巴统”所禁止的两轴铣床;骗取了日本通产省向苏联出口的许可证;在1979年为苏联提供了4台高达10米、宽22米、重250吨的MBP…110S九轴联动数控大型船用螺旋桨铣床;从而完成了苏联对核潜艇的技术改造。
这件事在1985年东窗事发;美国人雷霆震怒;对日本进行了制裁。而日本人也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再三赔罪;并在美国50多家主要报纸上整版刊登“悔罪广告”。
这便是著名且影响深远的“东芝事件”;再联想到老谣进口的货物品种和规模;我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将大型机械与用于数字控制系统的电子原器件分别进口的方法;与当年苏联人的做法简直是异曲同工。看起来;在这些事情上;雷恩只是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而老谣才是主谋。
我急忙把老谣推醒;劝他立刻去自首;先争取个好态度。他却道:“我跟章博士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在我家里见面。”随后便又鼾声如雷。
这个家伙是我今生的魔障;我又能拿他怎么办?
11
傍晚时分;我开车送老谣回家;发现他家的院门又像往日一般四敞大开;门前停了大片的汽车;将狭窄的旧租界街道挤得越发难以通行;几名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那里忙碌地指挥来往车辆。
从门口望进去;我发现他家里乱轰轰地挤着上百人;哪国人都有;简直像个国际庙会。院子的一边搭了个小戏台;上面铺着地毯;还挂起出将、入相的门帘;在台上逛来逛去的都是穿着戏装的外国人;脸勾得一个比一个花哨;另一边摆着一排排的折叠椅;观众还在彼此寒暄;没有落座。
老谣对我道:“这场演出3个月前就定下了;大家伙儿没少下功夫;我可不能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章博士也在人群中;再向四周看一看;我便注意到有些人看着眼生。虽然他们的服饰看上去与周围这群有钱有势的家伙没有区别;然而;他们却都是些腹部扁平;精神团聚的年轻人zei8.com;不似商人或公务员那般带着急于引起别人注意的焦灼或是不知所措的傲慢。
我不知道老谣与章博士有什么协议;甚至他们有没有协议我也不清楚;我此刻唯一知道的是;如果老谣当真有罪;今天他已经逃无可逃。
老谣一路上与人不停地打招呼;嘴上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直接把我领进了他的书房;对我道:“我知道你怕乱。你就在这里歇歇;等开戏再出去。”
我道:“先告诉我那几批进口设备的事。你不知道有人替你揪心吗?”
他道:“那些事一时说不清楚;你也不宜知道。再者说;我是今天的戏提调;台上好多事等着我啊;哪有功夫说闲话。”说罢拔脚就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问:“你只对我说一句实话;你有没有违法?”
他笑了:“你已经知道了;我肯定违法;而且罪过不轻。不过;这一切都很值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嘴上说着;脚下一溜烟地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发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待了许久才静下心来;但办法还是没有。
老谣的书房中除了些祖上传下来的旧家具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与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上换了一幅对联;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集唐代诗人王缙和韩愈的句子:“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
以前墙上挂的也是这几个字;但那是老谣自己书写的;这次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真迹;想来一定得意得很。
我们仍是夫妻的时候;我便不喜欢这几个字;嫌它里边的意思太过孤傲;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太浓。老谣却道:“你哪里知道;一个胸怀大抱负的英雄;内心往往如此。这种人在外人看来常常是些不问世事;只知高乐的闲人;或者是每日胡闹;全无心肝的浑蛋;其实只有大事当前;他们才能显露出英雄本色。大英雄是不屑于干等闲事的。”
我当即便嘲笑他:“难道你每日胡闹;也是大英雄本色?”
他却正色道:“我算不上是大英雄;但至少我是个爱国者。”
“怎么爱国?教外国人‘当当吃海货’?还是教他们斗鸡走狗唱曲儿打麻将?”
老谣当即面色晦然;不再与我争辩;但我并不认为我已经驳倒了他。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手上捧着杯茶给我送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雷恩;穿着一身兵丁的戏袍;帽子上斜插一根野鸡毛;掖下还夹着两杆花花绿绿的旗子。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问:“你们在南美洲闯了什么祸?”
他冲我一笑;脸上的油彩让他像只塑料玩具。他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自己开公司;老谣替我弄了笔油水大的生意;只要做成;注册资金就不用愁了。”
我大叫道:“你不知道他干的都是违法生意吗?”我依旧同情这个不成熟的外国纨绔。
雷恩大摇其头;道:“我曾祖父和他的搭档开公司的资金也不是正经来路。我现在明白了;到了天津卫;我就只管发财;再不想其他。等过几年得了闲功夫;我便回英国好好羞臊羞臊我父亲。”
我哀叹道:“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他笑道:“我现在有了最好的老师;恰好似老托尼得遇李老先生;用你们中国话说;那叫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我问:“除去发财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他道:“有;玩呀!我要把你们中国所有的玩意儿都学到手;然后推广到全世界。到那时候;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斗蟋蟀;然后;我开一家专门向外国贩卖山东蟋蟀的跨国公司。”
我痛苦地发现;他已经学会并掌握了老谣用一种伪装来掩护另一种伪装的伎俩;便道:“你没再往深里想点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蹲监狱?跟着老谣这么胡闹;你早晚得叫人抓进牢里吃窝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老师那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可不会让我干傻事;他比我老爹还心疼我。”说着他向我一拱手。“您先歇着;我还得往前边去看看。一会儿演《挑滑车》;里边有我翻的一个筋斗。”
透过窗子;我望见一个眼生的年轻人跟着雷恩往戏台那边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哇!我发愁;却又只能发愁。
12
跟着老谣过了好几年浑帐日子;他身上别的本事我没敢学;倒是学会了听京戏。外边锣鼓家伙响起来的时候;我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观众背后朝台上看。
这一次演出的排场比我经历过的哪一次都大;都阔气。这也难怪;一个跨国走私贩;偷逃国家税款;来钱容易;自然是要悖入悖出的。我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不知该把老谣往哪味佐料里放。
台下的乐队确属一流;但院小乐队大;锣鼓铙钹;鼓板梆子;搅得震天价响。台上是一水儿的武戏;行头漂亮;脸勾得热闹;唱腔念白少;一见面就开打;很适合这些外国票友过戏瘾。
我四下里看了看;观众这一坐下;那些腹部扁平;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便显露了出来;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戏台和观众周围。再向院门口望去;只见一辆大型越野汽车堵在了门前;很阴险的样子。
见老谣今晚断无逃生之路;我的心情反倒安稳下来;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戏台上。不知道老谣今天唱哪一出?遇到这等胡闹的机会;他是绝不肯错过的。
这时;台上演《三岔口》的两个黑人小伙子忘记了最后的对白;索性跟丑婆子一起翻着筋斗一溜烟下去了;倒也赢得一片掌声。下边一折是《挑滑车》;扮高宠的演员身高足足有两米开外;脸上满把天生的红胡子;看着反倒威武;他穿着簇新的盔头、硬靠和高底靴;护背旗杆也比别人长一尺;显然这是自备的行头;下了不少本钱。与正规演出不同的是;扮演滑车的外国票友被挑翻之后并不下台;而是站在高宠身后挥舞画着车轮的旗子翻筋斗;一会儿便挤了一堆人;反倒将主角赶到了台口边上。虽然如此;台上台下的气氛却是热烈非常;比在剧院里大名角出场的热闹程度怕是还要强些。
有人在身侧问我:“您一定很懂戏吧?”原来是章博士。
我道:“不敢当;我只是喜欢。”
他道:“我在国外的时间太久;没有机会了解国粹。”
我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到了国外就不再承认自己懂中国事的家伙;便狠狠地翻了他一眼;问道:“你打算把老谣怎么样?”
章博士叹了口气:“他的事很麻烦;是大麻烦。”
“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把许多禁运的东西走私进来;卖给了国内一些民营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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