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南的军医,做了俘虏后被安排到了麻风院;两个是招募来的民间郎中,干满10年全家就能转为城市户口。卫生局的正式干部,你就是给他再多的条件,也没人去。我是麻风专科学校毕业的,这是我愿意去麻风院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别急呀,慢慢告诉你。
那天我骑着小公马从麻风院回到县卫生局,一是领些药品和食物,二是想问问我入党的事情。我去麻风院工作已经半年,院长一去就任命了,入党问题却迟迟没有消息。到了卫生局,发现院子里一点人气都没有,多半的门都关着,死气沉沉,找谁谁不在,不用说,大家不是去串联就是去武斗了。我回到家,本来想住一晚上再回麻风院的,但我父亲坚决不让我住,甚至不让我在家里多待一分钟。为此,父亲和母亲打了一架。但我只能听父亲的,我不能不听他的。父母还在打架,我就出门去找刘涛局长。刘局长一见我还是脸红,好像欠我一块金砖,不用我问就忙着解释:“小杜,现在‘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热火朝天,实在顾不上开会,你别担心,我说话算数!”我一听也脸红了,掩饰着说:“我来,是向局里汇报麻风院的工作的。”刘局长显然没兴趣听,塞给我一张纸。
“你看看这个。”刘局长说。
我一看,是县革委会的一封函:
韬河县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
委 托 书
县卫生局并大湾麻风院:
兹有蓄意杀人犯顾婷娥(艺名小天鹅),女,25岁,汉族,贫农出身,高中文化程度,韬河县城关镇人。犯罪前为韬河县秦腔剧团演员,1967年5月10日该犯被发现患有麻风病,为了保护革命群众的生命安全,被强制隔离起来。隔离期间该犯的同事刘侦侦出于革命友谊,置被传染的危险于不顾,坚持每天给该犯送饭送水。该犯却恩将仇报,无端怀疑刘侦侦与其丈夫有染,用事先准备好的石头猛击转身离去的刘侦侦,致使刘侦侦脑浆迸溅,当场倒地死亡。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运动中加强治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之精神,依法判决罪犯顾婷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本该立即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但是,根据有关规定,该犯必须在治愈麻风病之后才能正式执行死刑,现特将该犯转交你院接受治疗,治疗费和生活费另行追加。治病期间,该犯必须同时戴着脚镣和手铐,如该犯继续行凶滋事或有逃跑行为,可不经批准,就地处决。
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把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韬河县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章)
1967年5月19日
小天鹅是谁,我当然知道!我干爸就在剧团工作,他虽然不是角儿,却是个少不了的人物。干爸是复员军人,五大三粗,走起路来像一座山被人推来搡去的。干爸姓牛,大家就叫他大牛。大牛只要立在检票口,就没人敢混票。剧团下乡演出时更是少不了他,只要他在,就不会出现乱场子和丢东西的情况。所以,他在剧团里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我是他的干儿子,我脖子上的长命锁就是他戴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所以,我总有机会坐在二胡、板胡、梆子和司鼓后面,看一分钱不花的便宜戏。
剧团的老老少少没人不认识我,因为,我既是大牛的干儿子,又有一个滑稽的标志,脖子上早晚挂着一把生锈的长命锁,还有一个可笑的名字:锁柱。“锁柱”就是把命锁住!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爸我妈吭哧吭哧生了四个女儿,才有了我这么一个干头儿子。他们就用老家的习惯给我起了这么个要多土气有多土气的名字。我的大名叫杜仲,倒是够洋气的,但很少能用得着。
其实,我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戏迷,大多数时候,我根本就没看进去,看着看着眼皮就要打架。我想,我大概只喜欢那种给了不起的大牛做干儿子的感觉吧。干爸走到哪儿都有人“大牛大牛”地打招呼,跟着他,我觉得自己也有点了不起。在戏台上我有时也帮着拉拉幕、搬搬椅子、抬抬箱子、提提戏词,或者给下了场的演员披件衣服、递杯水,过场的时候还可以敲敲锣打打鼓。我最想做的事情,其实是给小天鹅披衣服递水。或者说,我在戏台上所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其中的这一件事情:给小天鹅披件衣服、递杯水。这是后来我才弄明白的。其实小天鹅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她的两只眼睛就像两把小刷子,眼神从我脸上刷过时总是凉飕飕的。她比我大两岁,却比我高半头,看起来好像也要比我大10岁。我脖子上还戴着土里土气的长命锁,人家已经红了好多年,傲得像小公鸡。我敢保证,她心里是瞧不起我的,但我一点也不指望和她平起平坐。有干爸这个大靠山,我时不时来混着看看戏,有时帮着干干活,我的愿望表面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哪次如果没有小天鹅的戏,我就觉得白来了,就会垂头丧气,回到家还会摔东西。后来我渐渐知道,我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小戏迷,我只喜欢看一个人的戏。因为,只有在小天鹅演戏的时候,我才可以不怕别人笑话,也不担心被她看见,大大方方没完没了地盯着看她,我看的是苏三、是窦娥、是慧娘、是白素贞、是胡凤莲,而不是她,我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把她看个够。我一直担心这个秘密被家里人和干爸他们知道,好在始终都没人发现。这说明我那时实在太不起眼了。
小戏迷(2)
那些老戏子们,无论男女,都喜欢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脸,每次她总是半嗔半娇地叫一声:“你坏死了!”“你讨厌死了!”“你滚开不滚开!”被她骂的人,反倒高兴得不得了,就像是得到了多么难得的奖赏。不演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围着她,逗她玩,出一些怪问题为难她,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怪答案,会惹得大家笑出眼泪。她的声音,就好像和她的漂亮她的聪明是配套的,绵绵的嫩嫩的,像早晨牡丹花上的露珠一样圆润透明。有时候,坐着坐着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想像成包公、武松、许仙、赵匡胤、田玉川这类人物,甚至是西门庆、陈世美这种人物,威风八面地做着式子走上台来,唱着漂亮的尖板,然后还有叫人回肠荡气的拖腔。可我哪是唱戏的料?我胆小如鼠,一说话都脸红,五音也不全,连课堂上老师教的歌都学不会。我父亲说,我家往上数三四辈人没出过戏子,甚至也没出过一个戏迷。我爸我妈,还有几个姐姐,都从来不看戏。他们总说我:“鼻子都衔不住,还爱看个戏!”“谁让大牛是我干爸!”我总是这样回答,其实我心虚得厉害,怕他们一口说破我的秘密。但是,没任何人把我的爱看戏和小天鹅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开开玩笑。这样也好,只要干爸还在剧团,我就有看不完的便宜戏。
有一次,左等右等不见小天鹅来,干爸就派我去小天鹅家找她。我慢悠悠地走下舞台,然后撒腿向小天鹅家跑去,一路上还哼着一些不知来历的戏词:“小弟这厢有礼了!”“女儿未成婚,教人常在心。”“真正一个狐狸精!”
她家的院门一推就开,我一进去就闻见一股子浓浓的香味,看见有人正撅着屁股在洗头。“谁呀?”她问,我一听就是小天鹅,我说:“我是锁柱,人家叫你快去呢。”小天鹅把头埋在盆子里,屁股还是那么高,就像没听见。我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她说:“你等等,我洗完咱们一起走。”我一听高兴坏了,过去坐在了台阶上。我坐下后,一抬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眼睛,原来是两个奶头,虽然不大,可是白白的、尖尖的,垂在那儿,好像还在滴水。她把白衬衣的领子卷进了脖子里,前两个扣子是松开的,上半身向下弓着一心一意在搓洗头发,所以,一点都不知道奶头叫人看见了。我还看见右边的奶尖旁边,藏着一颗大大的痣,黑亮黑亮的。两个奶头好像变成两只手在一下一下给我耳光,一瞬间我已感觉我的脸烧了起来,急忙躲到她身后。她端着半盆子浮满香皂沫的洗头水,正要倒掉,却突然问:“你也来洗洗,别浪费了。”我坚决说不洗不洗,她把盆子放回去,硬要我洗,把我拉了去硬把我的头摁进香喷喷的香皂沫里,用两只手狠狠搓洗起来。她湿湿的头发像垂柳一样扫着我的脸,膝盖一下一下地顶着我的腿子,她手上一用力,膝盖就自然地轻轻顶我一下,香皂味,加上一种说不清的凉幽幽的香味,把我的头冲晕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边用力搓边说:“脏死了,三个月没洗了吧?”我的嘴就像被香味霸道地堵死了,说不出一个字来,好像突然傻了半截子。洗完后她又盛来清水,她自己先淘一遍,然后让我淘。她回屋去了,我简单淘了几下就把水泼了。她从屋里出来后,白衬衣已经整好了,头上包着白毛巾,怎么看都像个小媳妇。我说 :“快走吧。”她答:“急个屁!”她说脏话比说好话还好听,我早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虚虚的,说:“那我就先走了。”她说:“敢?”
我当然不敢了,又等了洗一个头的工夫,我们才一齐向剧团走去。我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就像她的一条小狗。一路上尽是“小天鹅小天鹅”跟她打招呼的。那些人打完招呼,都把目光从她的头上顺势移到我头上,显然想不通,我们两个人头发怎么都湿湿的?我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腿子都在打颤,她却好好的,头扬得高高的,向前走去。我实在害怕被家里人或者被同学们看见了,乱说一气,就找了个机会,钻进旁边一个巷子里去了。我躲起来,偷偷地看她,她停下来回头等了好一会儿。
“锁柱,锁柱——”她还叫了两声。她这样叫的时候,我再也不觉得这个名字土气了。那天晚上的戏我没有看,我哼着那些半生不熟的戏词回了家。每一个人都看到我和出门时不同了,而且都做出相同的动作:鼻子一吸一吸的。我很轻松就骗过了他们,我说是我干妈硬要给我洗头的。我干妈人长得漂亮,也爱打扮,他们当然相信。但是,他们只相信了一晚上,第二天谎言就不戳自破,我妈和我姐姐,那几个贼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闻出我头上的香味不是干妈的,还不嫌麻烦地问她了。当时我的脸像猪尿脬一样,猛地肿了起来。我的脸一边肿一边红的那个感觉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小戏迷(3)
我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小天鹅给我洗的,咋了?”他们全都“啊”出声来,眼睛睁得好大,好像我是窝藏在他们身边多年的一个王子。“怪不得,你那么爱看戏。”不知谁这么说,这句话一下揭下了我这个假戏迷的画皮。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看戏。
掉下来的故事(1)
亲爱的读者朋友,您已经到这个故事里了?我正在这儿等您,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事实上,我更是这个故事的倾听者和记录者。
1984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六盘山原始森林的腹地,宁夏、甘肃和陕西三省交界地带的韬河县工作,在韬河一中不多不少干了5年,听说过很多麻风院和麻风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