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况居然又重现了。”
林祥熊道:“杀死你朋友的那个人是谁?”
孟开山道:“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孙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谁?”
孟开山道,“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活,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住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下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问他,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你想田一飞和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孟开山还是没有回答。
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林样熊道:“孟老爷子岂非还在?”
孟开山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准?
大家都希望孟开山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说话的声音,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说:“盂开山,你替我倒杯酒来。”
盂开山今年已八十六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二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敌手。
“斧”大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世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佯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人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达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
孟开山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孟开山道:“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部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
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部害死?”
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恬,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部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墨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
墨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个人你一句我一旬,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得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对他们如此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是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老太婆道:“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冉跟你们啰嗦。”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坐下来喝杯水酒。”
老太婆冷笑道:“这种地方也配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
柳若松道:“这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
老太婆道:“我们是来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么人?”老人婆道:“一个姓商,叫商震。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
一提起这两个人,她脸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柳若松道:“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
她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
柳若松道:“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商震我也认得。”
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道:“我知道,”老太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头子道:“刚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头子道:“就在这里。”
孙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说商震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孙伏虎道:“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
孙伏虎道:“这次他也不会错?”
老太婆道:“绝不会。”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能把商震从这里找出来,我就……”
老太婆道:“你就怎么样?”
孙伏虎道:“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只听一个人冷笑道:“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
商震的确应该来的,如果他来了,当然也会被安置在这水阁里。
他明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却又明明是商震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偏偏还是没有看见他的人。
这水阁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阁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变成了这样子。
水阁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他们的奴仆家了却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袜,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无论受过多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阁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商震。
商震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发青。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叹了口气,道:“商堡主说的实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商堡主,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商堡主替我执壶斟酒?”
南宫华树接道:“商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梅花老人道:“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副而已。”
墨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着一副。”
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面具?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墨竹道:“难道你忘了这种面具是什么做成的?”
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说过,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
梅花用力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以商堡主这样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