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但谢晓峰看来实在不像。
丁鹏没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谢晓峰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话多,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丁鹏道:“我不喜欢猜谜。”
这句话很不礼貌,但谢晓峰居然没生气,而且还笑嘻嘻地道:“不错,你年轻,喜欢直截了当地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转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于。”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知来日无多,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在丁鹏的年岁,却不会有这种感受的。
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成这副唠唠叨叨的样儿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丁鹏虽然不喜欢猜谜,却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耽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丁鹏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地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但丁鹏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谢晓峰从丁鹏的脸上了解到他确已懂得这句话,因之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否则你不会对以后的话感到兴趣的。”
丁鹏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引他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仅是愉快所能代表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柄神剑,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这件事丁鹏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三穷思极虑,终于创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杀之剑。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那至恶至毒的一剑。
谢晓峰的声音很平静:“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那是因为我的人还在,你明白吗?”
丁鹏点点头。
剑术到了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一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
剑已在他心中,剑也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已经很难懂,但丁鹏偏偏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复先前的那句活,意境却更深。
丁鹏问:“为什么?”
这也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可是问自丁鹏之口,问于此时此地,却只有丁鹏才问得出来,而且是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问得出来。
丁鹏原没打算会有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地给了他答案。
谢晓峰用手指了指两座荒坟。
坟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丁鹏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到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丁鹏这才知道答案一定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死人的,它若有特异之处,就在它所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岳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碑上,永供后人垂吊。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树在茅亭里,插在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树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获之墓。”
第一六章 解脱
原来是这两个人。
燕十三是曾击败过他的人;慕容秋获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几将谢晓峰置于死地。
虽然这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却没有忘记他们。
所以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故,但是他却曾败在这两人手中。
慕容秋获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燕十二虽只击败他一次,却使他永远也无法扳回。
所以谢晓峰要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庐。
不管他的剑多利,但到了这儿,却已全无锋芒。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丁鹏心里对这个老人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个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与慕容秋获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丁鹏也没有间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默然良久,丁鹏站了起来:“我这次是来找前辈挑起决斗的。”
语气中很尊敬,谢晓峰点点头道:“我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丁鹏道:“我不是为了成名,是真正地想找前辈一决胜负。”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丁鹏道:“以我在刀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眼前辈的剑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击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刀。”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我所以要在门口设置禁戒,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丁鹏道:“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胜负是很难说的。”
丁鹏抱刀一拱手道:“我输了。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谢晓峰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只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丁鹏道:“二十八岁。”
谢晓峰笑了一下道:“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六了,可是我在四十六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庐,你足足比我晚十八年。”
“可是前辈在此已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你却一开始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很唯说了。”
丁鹏想了一下道:“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欢迎,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庐就不能再算是个禁地了。”
“我感到很抱歉。”
“不必抱歉。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庐,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知我知,你懂吗?”
丁鹏笑了一下道:“懂,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丁鹏微微一怔,忽又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丁鹏不再说话,大步地走了出去。
丁鹏要离开藏剑庐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下那两座坟墓,看了看那座茅亭,心中已经充满敬佩之情。
更佩服的是谢晓峰剑上的境界。
在门口时,他曾经听五大门派的领袖论刀。
五大门派是当今江湖上最具实力的门派,他们的领袖无疑也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
但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这一点想必他们自己也承认,所以他们来到了神剑山庄,就一个个变得卑躬屈节,甚至于谢小玉对他们嬉笑嘲驾时,他们也只有乖乖地认了。
他们认为丁鹏的刀既是人的境界,就是尘世无敌了,这种见解也不能算是不对。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
谢晓峰是剑客,他的境界自然是剑上的。
剑,器也,刀亦器也。
武学到了至高的境界,刀与剑已经没有什么区分了,它们只是肢体的延伸而已。
丁鹏的境界,只是到刀即是人,人仍是人。
刀为人役,人为刀魂,那是尘世的高手了。
但是谢晓峰呢?
他在什么时候到达那个境界的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十年前即已跳出了那个境界,却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建了这藏剑庐。
在藏剑庐中,他在追求另一种境界,另一种返璞归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
那种“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剑非剑,我非我”的境界,那也是一种仙与佛的境界。
丁鹏的身边还是离不开那柄刀,那柄弯弯的、像一钩新月的弯刀。
刀上刻了“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刀。
那柄一出中分、神鬼皆愁的魔刀。
如果没有了那柄刀,丁鹏也许不会再是从前的丁鹏,但也绝不可能成为现在的丁鹏。
他的人与刀还是不可分的。
谢晓峰的手中,原也有一柄神剑的。
但是十年前他已藏剑于庐,放弃了那柄神剑了。
现在他还没有到达最深的境界,所以必须到藏剑庐中才能进入到那种境界。
藏剑庐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有两座土坟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坟对他的意义。
在另一个地方设置了同样的两座坟,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呢?
丁鹏没有问,他相信就是问了,谢晓峰也不会回答的。
因为他们现在所摸索的境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困此,他必需要真正进入其间,才能知道是什么。
而且即使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告诉别人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与感受。
正如有一个人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那里面的花是金色、果实是七彩的。
但是他的同伴却是个天生的盲人,绝对无法从叙述中去了解园中的情景的。
一个盲人是没有色彩的感觉的,他也许可以从芬芳的气息上去分辨花与果实,但绝对无法由色彩上去体会那种美感的。
不过丁鹏却记住了谢晓峰的一句话:“下次你来的时候,此地已经没有藏剑庐了。”
那意味着谢晓峰已经能从此地走出来,真正地步入一个新的境界了。
他已经能够把那两座坟搬到他的心里,随处都可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