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黄俨低眉顺眼地去传膳了,朱棣倒稍微有点过意不去。黄俨在身旁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倒是尽职尽责,但是让他自做主张传膳却也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刚才冲黄俨发火,似乎有点迁怒的味道。不过,朱棣已经基本融入这个时代,对于所谓的平等民主什么的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向黄俨道歉?哈,他能够消受得起?没准说声对不起后,黄俨离开朱棣的视线后就会骇得自杀吧。
朱棣向夏元吉取笑道:“朕知道爱卿清廉,但爱卿好歹是三品官员,不至于吃不饱饭吧?”
虽然不理解朱棣刚才为什么一副不善的表情瞪着自己,但听到朱棣这样打趣,夏元吉的心情却也放松不少,眩晕的感觉竟然减轻了很多。
夏元吉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精神太亢奋所以一整天都没吃饭,只好避重就轻含含糊糊地说道:“臣昨晚写奏折花的时间长了点,今天中午的时候臣有些发困,所以就没吃中饭直接午睡了。”
御膳房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的。没过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将捧着一个食盒进了房间。
黄俨走到朱棣身旁轻声说道:“皇上,御膳太油腻,夏侍郎怕未必克化得了。奴婢吩咐御膳房准备了一杯羊奶,另外还备了一些点心。”
朱棣目视杨士奇,见他点头,于是对夏元吉说道:“朕如果在一旁看着,你吃得也不自在,朕就和士奇下盘棋,你只管慢慢吃。你和士奇都是朕看好的人,年纪都比朕小,自己多注意下身体,朕还打算把你们留儿孙们使呢。”
“留给儿孙们使”这句话是朱棣的真心话。朱棣穿越之前的那个平行空间,明成祖的儿子仁宗和孙子宣宗共统治了中国十一年时间,这短短的十一年被后代的史学家公认为是堪与“文景之治”相比的“宣仁之治”。这个盛世当然不会全是朱高炽和朱瞻基的功劳,共同努力营造“宣仁之治”的人群当中,杨士奇和夏元吉的身影即便不是最耀眼的,起码也是最耀眼的之一。如果杨士奇和夏元吉因为意外提前死了,朱棣不敢肯定是否还会有“宣仁之治”的盛世。中国的百姓们在几千年的历史里活得实在太艰难,难得有那么几年舒坦的日子。虽说朱棣自认严重缺乏同情心以至于近乎到了冷血的程度,但这点基本人性还是有的,自然不希望这两位未来的名臣有什么闪失。
或许是因为朱棣说这句话时确实真心实意的缘故吧,看着皇帝一脸认真娓娓如对家人一般叮嘱自己注意身体,夏元吉心里一酸一热,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臣何德何能,劳圣上如此挂心……”说到这里,夏元吉想起昨天皇上说自己才器在户部无人能及,要给自己加重担,又将役法改革的思路预先告诉自己,并且还给了自己密匣上奏的权力,最后又思及皇帝对自己如此关心重视,于是哽咽得语不成声。因担心自己君前失仪,夏元吉赶紧垂下头,颤抖着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以免哭出声来。
一旁的杨士奇则既是感动又有点不安。杨士奇不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平行空间最后会位极人臣成为相当于宰相的首辅。因此,他对自己仅仅只是个六品官员却受皇帝如此的重视颇为不解,一时间已经难以全然品出滋味,只觉得皇上的这份期待沉重得令人承荷不胜。
当然,不解归不解,那份感动却是怎么也无法忽视的。
杨士奇强撑着不带出颤音。
“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图报,继之以死……”
“罢了罢了,朕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就带上了奏对格局。朕不喜欢听这种官样文章,来,和朕下盘棋。”
朱棣前世棋力不高,这一世棋力同样勉强。杨士奇的棋力称不上国手,但是想赢朱棣却是轻而易举。不过,这一世朱棣身为皇帝,别人棋力再高也只有输的份。
朱棣的棋力与杨士奇相差太大,因此倒没察觉出杨士奇是在故意让着他。朱棣只觉得和杨士奇真是棋逢对手。三盘棋下来,朱棣第一盘大胜,第二盘险胜,第三盘一开始损失极大,但瞅了个机会居然逢凶化吉反败为胜了。总而言之,三盘棋下完,朱棣只觉得畅快淋漓。
下完第三盘棋后,朱棣注意到夏元吉早已吃完了,正一脸平静地在一旁观棋。想到今天召他们来是办正事的,朱棣依依不舍地便吩咐太监收拾棋盘,然后继续讨论刚才的开中茶法。
“刚才维喆说的国家垄断茶叶交易造成的弊病,朕其实也是知道的。”
夏元吉诧异地瞟了眼朱棣,想不明白皇上既然知道其中弊病,那刚才干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朱棣没注意夏元吉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民间商人因为茶叶交易的巨额利润挺而走险,而且这种现象已经愈演愈烈,国家垄断已经名不符实。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开禁,还可以顺便实施开中茶法。”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朱棣是这么考虑的。虽说捆绑销售不符合经济规律,但趁着中央势力非常强大,吏治也相对清明,顺势在茶叶贸易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也没什么不好。文雅地说,这叫“顺应时代潮流”,通俗地说,这叫“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见夏元吉和杨士奇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朱棣缓缓说道:“茶叶贸易事关重大,因此不能完全放开。朕决定,每个马市发放三张交易许可证。唯有持许可证者方可与外藩交易茶叶。”
夏元吉迟疑地问道:“皇上,为何每个马市只发放三个茶马交易许可证?茶叶交易的利润那么高,如果僧多粥少,无法从中分到一杯羹的商人想必还是会继续走私的。”
朱棣郑重地答道:“茶叶对游牧民族日常生活影响极大,禁之可以令他们有所畏,酬之可以使他们有所慕,控制了茶叶贸易就相当于控制了游牧民族的软肋。只要对游牧民族奖惩公平,就可以壮中国之藩篱,断北元之右臂。所以,完全放任民间自由贸易绝对不可行。”
“朕在每个马市发放在三张交易许可证,其实是为了加强对茶叶贸易的控制。原先茶叶贸易的利润完全由国家垄断,垂涎其巨额利润的商人、边疆军民以及官吏都会想方设法从中分一杯羹。只从中分一杯羹其实朕倒也无所谓,朕真正痛恨的却是那些无知者破坏了中央政府对游牧民族的战略优势地位。”
“在每个马市发放三张交易许可证,那么拥有交易许可证的商家就会因为其垄断地位将茶叶贸易视为自己的禁脔。茶马司原本设大使一员,秩正九品,副使两名,秩从九品。朕再特设茶马司捕头三名,属未入流之吏员,月俸三石,由拥有茶马交易许可证者担任。朕规定,茶马司捕头可自行雇佣若干巡捕,行使缉捕私贩的权力。无许可证而私自贩卖者,拿获到官,将犯人与把关头目,各凌迟处死,全家流放,货物入官,拿获私贩者可获其一半财物。自首免罪,出首者不仅免罪,还可获一半财物作为奖励。”
说完这段话后,朱棣又拿起茶杯,留出一段时间给夏元吉和杨士奇仔细思考。
事实上,出首者获得一半财物并非朱棣的新创,至少在宋代就有相似的法律:没有船引出蕃,但有船员出首,船上的一半货物奖给出首者……
对于给予茶商茶马司捕头官职的灵感则来源于朱棣后世的见闻:某大型中央直属国营钢厂每天都会有许多废铁废钢,周围很多人都以偷盗废铁废钢为生。这家企业完全无法制止这种行为,因为,有时候钢耗子们甚至会收买保卫处的人员内外勾结实施偷盗。后来,钢厂干脆将废钢收购业务承包给某家私人公司,结果偷盗废钢的现象很快就消失了。
原因很简单,以前人们偷盗废钢是偷公家的,即便没有被收买,保安抓捕这些人也往往不怎么尽心尽力,要知道,钢耗子当中有些是几进宫的狠角色,逼急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事?偷盗国家财产的行为谁都看不过眼,但愿意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而拼上自己身家性命的人却不多见。更何况,钢耗子们也不是一味地逞狠斗勇,他们似乎更热衷于收买保卫处,因此盗卖国家财物的行为自然也就屡禁不止了。然而等废钢收购业务承包给私人后,偷盗废钢的性质就变了,变成了“坏人买卖”。
俗话说,坏人买卖如同杀人父母。能够承包这项业务的公司自然在黑白两道都有着相当大的能量。既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那么这家公司出手自然也就非常狠了。钢耗子之中真正敢亡命的也有,但大多却只是地痞无赖罢了。经过几次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火拼之后,几条人命外加几十人重伤的结果很快就令钢耗子们认清了现实。于是,猖獗一时的盗卖废钢活动便转入了低潮。
事实上,后世的经济学家早就得出一种结论:既自然人保护私人利益的热情远远超出保护公共利益。
朱棣相信,即便不给茶商官职,他们也会私下采用暴力手段制止其他商人私贩茶叶的行为。当然,给予他们捕头职务显然更名正言顺些。所谓事不同理同,相信这样做,茶叶走私的行为应该能够得到更好的遏制——一旦能够真正遏制私茶贩卖,那么对于游牧民族的控制力度则会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想到这里,朱棣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好不容易才将笑意隐住,说道:“你们是否相信,拥有交易许可证的茶马司捕头,缉捕私贩会尽心尽力,其效果比官军巡视更好?”
夏元吉略微想了想,立即赞同皇上的设想。
“臣明白了!私贩损害了是拥有交易许可证的茶马司捕头的自身利益,他们缉捕私贩自然会尽心尽力。”
待夏元吉说完,杨士奇也兴奋地补充道:“臣也想明白了刚才皇上所说‘无许可证而私自贩卖者,拿获到官,将犯人与把关头目,各凌迟处死,家迁化外,货物入官。自首免罪。若有出首者,不仅可免自身罪行,还可获其一半财物’的深意。”
“除极少数走私贩会选择翻山越岭逃避检查外,大多私贩还是会选择与守边官兵勾结夹带货物过关。毕竟,深山野岭并没有路,无法携带大量货物。若是‘出首者可免自身罪行,还可获得一半财物’,这必将破坏官商勾结的信任基础。要知道一旦事发,犯人和把关头目将会被处于凌迟酷刑。若是自首者仍然获罪,勾结的双方自然会守口如瓶。但其中一方出首不仅无罪,反而可获得一半财物——臣猜测,私贩向守关官兵行贿也未必有这么多!这样一来,守关头目只要出首,不仅无需冒凌迟的风险,还可获得更多利益,显然会断绝私贩勾结守关官兵的念头。”
朱棣带着考察的心思问道:“若私贩咬牙以一半以上的货物向守关官兵行贿呢?毕竟现今的茶马交易的利润极大。假设其利润为本钱的十倍,私贩若将六成货物向官兵行贿,交易完成后,所获利润仍然有三倍之多。这样的利润仍然很大,私贩仍然有可能冒险违禁。”
杨士奇沉声答道:“对私贩来说确实如此,但对守关官兵来说,却不是这个算法。”
“捕获私贩可得一半财物,仅仅为了额外的一成财物却要冒被凌迟的风险显然不值。退一步说,私贩将八成私茶用来行贿,而守关头目也愿意为了三成额外的财物甘冒被凌迟的风险,但是守关者毕竟并非只是头目一人,谁能保证没有知情官兵出首呢?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