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在找他们!几天前确有两个色目人在城郊道极观出现,随行的还有三个契丹人,其中一个正是断了一臂的残废。”
“那就是他们了!他们现在在哪里?”
江海涛没有立即回答,却反问道:“他们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犹豫起来,想起与托尼在“死亡之海”的出生入死,想起与黛丝丽一路行来的艰辛,想起与托尼的反目,想起与耶律兄弟从生死相搏到生死相托。我目光迷离起来,默然半晌,我最后无奈叹道:“我们是对手,但也是朋友。”
“如果他们是你的对手和敌人,你该感到高兴,如果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也别太难过。”江海涛也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从没见过不同民族的人之间,可以如此相互信赖,生死相托。就在几天前,他们五人遭到一个杀手的疯狂追杀,已经狼狈逃离了临安。那三个契丹人武功高强,配合更是难得的默契,但仍被那杀手当场刺杀,那是我见过的最完美剑法!”
“那是个什么样的杀手?”我心中对这消息的怀疑,超过了乍闻耶律兄弟噩耗的难过。
江海涛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那剑手年纪不到三十,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却像把剑一样笔直挺拔。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杀气,其剑法也无招无式,不温不火,悠然而从容,出手不见如何迅捷快速,但杀那三个契丹人也只不过用了五剑。就是那色目武士也仅挡他数招就受重创,若不是那三个契丹人拼死抵抗,那武士和那色目女子根本就逃不过那剑手的追杀。”
浪烈!我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名字,跟着又摇头苦笑。不说浪烈右手已残,左手也断了拇指,根本握不住剑,就算他没有残废,也仅比托尼稍胜一筹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武功,竟能一举击杀耶律三兄弟,同时把托尼逼得狼狈而逃。可若不是他,哪里又出来一个如此高强的剑手呢?看来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啊!
“你是如何得知这情形?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能不能找到他们的下落?”我忙问。
江海涛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咱们‘鸿盛堂’无意间曾与那剑手起了点冲突,被他伤了几个兄弟,剩下的几个弟兄咽不下这口气,派人火速回来向我禀报。我立刻带着堂中几名好手连夜赶到道极观,本欲为兄弟们报仇,不想正赶上那剑手月下杀人。那三个武功相当不错的契丹人转眼间便成了他剑下之鬼。一见那无懈可击的剑法,我只感到浑身冷汗淋漓而下,什么争强斗狠的心都没有了。我自问在这样的剑法下,恐怕也抵挡不了几剑。我江海涛也算纵横江湖几十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生死搏杀也经历过无数次,但从没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浑然天成的剑法,就是在杀人的时候,都像是风云变幻、日月流转、万物滋长般自然而然,不可抗拒。这种自然之力是人力完全无法抗衡的,面对这样的剑法就如同面对自然之力,人类除了屈服,根本没有抵抗反击的余地。”
说到这江海涛轻叹了口气,眼中的惧色已变成淡淡的无奈和失落,黯然道:“见到那剑法后,我再不敢跟踪那剑手,不过我还是庆幸在有生之年能亲眼一见如此完美无缺的剑法,这样的剑法已经超越了武的境界,那该是一种一种”
江海涛眼光迷茫起来,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我却没心思听他对那剑法的崇拜和赞美,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能不能找到那两个色目人的下落?”
江海涛犹豫了一下道:“那色目武士有伤在身,在那剑手追杀下即便不死,多半也逃不远,按理在这江南地界,我‘鸿盛堂’没有找不到的人,不过”
他再次迟疑起来,显然还没从恐惧中完全解脱,我见状断然道:“找到他们的下落,我立刻给你霹雳炮和轮浆的设计图,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江海涛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好!我立刻派兄弟出城打探!”
见他终于答应,我便留下联络方法,并问清了去道极观的路后告辞出来。既然黛丝丽和托尼都曾出现在那里,它一定跟我要找的那部《易经》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它就是保存原版《易经》的所在,没准那部宝贵的经书还没被黛丝丽骗走,我打算连夜去碰碰运气。
“哦,对了!”临出门前江海涛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对我说,“那个剑法出神入化的剑手好像是个番人,不怎么懂咱们的语言。”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凛,那种不详的预感越加浓烈。
道极观在城郊的一处山坳里,当我最后到达时天已尽墨。若不是江海涛事先告诉过我的道观后那棵千年槐树的标志,以及门前那条浑浊的小河和岌岌可危的独木桥,我未必能在黑暗中找到这座偏僻破旧,毫不起眼的道极观。
道观背山而建,占地数十丈,规模不算大。此时只见观中黑压压一片迷蒙,清清寂寂毫无声息,让人恍惚觉得这是一片没有任何人迹的坟场,又或者是吞噬一切生灵的暗黑炼狱。
置身于观后那棵十多丈高的千年槐树的树冠中,俯瞰着斜下方这片黑黝黝的所在,我对自己心中的感觉感到有些好笑。不过是个出家人修道的场所,就算我摸进去被人发现,顶多被道士们当成盗贼打出来,又或者抓去见官,哪有什么凶险?一想到官,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参将的军服,忙脱下来,咱再怎么百无禁忌,也不能给江淮军丢脸不是?
扎紧贴身的中衣,我从树上溜下来,绕着道观斑驳破旧的观墙走出数十步,便找到一处趁手的所在,那墙柱上的破损处正好落脚,利用它轻轻巧巧地爬上数丈高的观墙,我不禁对自己的身手感到满意,看来我还真有点犯罪天赋。
观内鸦雀无声,寂寂一片,附近几只蟋蟀的鸣叫也显得有些喧嚣。我观察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滑下来,像所有作贼的人一样,半伏着身子,边走边观察四周动静,一步三停,悄悄向二门摸去。刚进二门,陡听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施主,观中清贫,无甚可取之物,唯膳房尚有几个冷窝头,施主若不嫌弃,便用完再走吧,恕贫道不送。”
我浑身一震,慢慢直起腰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右侧那间破旧的厢房尴尬地嘿嘿笑道:“道长真是慈悲为怀啊,可惜我不是饿肚子的小毛贼,道长美意恕在下无法消受了。”
厢房中沉默了数息,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那施主要失望了,观中除了两件贫道日间所穿的旧袍,晚上盖的破被,就只有数尊三清神像了。施主要不就耐心找找吧,说不定还有一两件贫道遗忘之物呢,只是手脚轻省些,莫惊了贫道好梦就是。”
见自己行藏被人点破,我反而镇定下来,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易经》呢?不知道长能否借来一观。”
厢房中沉默的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叹:“原来你是为借经而来,可看你的行径并非求道之人啊,要那《易经》何用?再说坊间书肆,一本最好的《易经》也不过百十文钱,何必深更半夜到本观来求取?”
我哈哈一笑,“道长真会说笑,道长若要那样的《易经》,我倒可以送你百十本,只求道长也把贵观那本《易经》借我一观。”
“你诚心借经论道,贫道怎会拒绝?只是在这深更半夜,又不告而入,难免让贫道误会。”那声音还是那么清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或者说偶尔有点不通世俗的糊涂。见他没有断然回绝,我便恭恭敬敬对那厢房抱拳一礼,恳切地说:“道长,我也想白日里虔心求经问道,可一时着急乘夜闯了进来,还望道长原谅。”
厢房中慢慢亮起了灯火,总算使人感到有点活泛的气息,厢房的柴门“咿呀”一声开了,朦胧月色下,一个形貌飘逸出尘的古稀老道在门里向我一揖,遥遥稽首道:“那就请施主进来一叙。”
我大大方方地负手过去,跟着他进了厢房,看模样这是他的云房,里进有他的卧榻。我正好奇打量时,他已作揖告罪:“施主原谅,深更半夜,贫道不便奉茶。”
“道长客气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作了一揖,心中却暗自好笑,还第一次遇到对盗贼如此客气礼貌的主人,若天下人都这样,那就是所有盗贼之福了。仔细打量眼前这老道,只见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眸清亮中正,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恬淡,又有一种不通事务的单纯,一袭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道袍,仍掩不去他浑身散发的那种飘逸出尘的气质。我正好奇打量间,他已从墙边的书架上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我面前说:“贫道这本《易经》已研读了大半辈子,早已倒背如流,就送给施主吧,难得现在还有人虔心向道,贫道还有几本《庄子》和《道德经》,施主是不是也要?”
册子破损不堪,残旧得像刚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的破烂,即便如此,白痴也看得出这决不是千年前的古物。我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嘿嘿冷笑说:“道长真会说笑,这样的经书我可以送你一箩筐。”
“这本《易经》可不是寻常之物,”老道眼中露出虔诚之色,完全不似作伪。我见状好奇心顿起,忙问:“有何不同寻常?”
“这是贫道刚入道门时,师父传给我的第一本经书,”老道目光迷离散望虚空,思绪似回到了过去,声音也悠远起来,“那年我才七岁,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师父就亲手把它传给了贫道。如今贫道已年过七旬,这本经书足足伴随了贫道一个甲子,而在这之前,它已伴随了贫道师父大半辈子,堪称这道极观的镇观之宝啊!”
“这么说道长就是这道极观的观主了?还没请教道长仙号?”
“贫道无机,枉居观主之位,惭愧。”他再次作揖。我赶忙起身还礼道:“在下白痴,道长即为观主,这事就好办多了!”
见他不解,我便不再和他兜什么圈子,正色道:“我想借贵观上古秘传的孤本《易经》一观,不知道长能否不吝赐予?”
无机道长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上古秘传孤本《易经》?本观哪有这等古物?”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而且全无心机,我也不禁疑惑起来,追问道:“贵观若无此物,那前几天黛丝丽到你这偏僻的道极观来干什么?”
“黛、黛什么?”
“黛丝丽,就是那个从西方来的白种女子!”
“哦!你是说那个西方圣女?”无机道长恍然大悟,“不错,她是来过,并完成了我道家始祖仙去前的一桩遗命。”
“遗命?什么遗命?道家始祖又是谁?”
“你深夜求经问道,该是一个潜心向道之人,为何连我道家始祖都不知道?”无机道长连连摇头,眼中很是疑惑。我忙笑着解释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求经问道嘛。”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求经问道,”无机道长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眼中渐渐闪出一丝赞赏,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很有玄机,看来你颇有道根,贫道就点拨点拨你,给你讲讲本教的一些掌故。”
“你还是先给我讲讲那个圣女来干什么吧。”我忙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这一扯就拽到几千年前去了,我对那些传说和神话可没什么兴趣。
无机道长瞪了我一眼,嗔道:“贫道要讲的正是跟圣女有关,这本是本教密不可宣的隐秘,决不能对他人言讲,只因为这次圣女破了本教始祖千年的封印,隐秘也就不再是隐秘,你才有幸得闻这等千年掌故。”
见我终于闭上了嘴,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