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喝醉了,无论微浓如何劝说,他都握着酒杯不肯放手。 “当初宁太子无嗣,大家都在谣传原澈会成为王太孙,父王想选几个人过去,”聂星痕撑着额头,难掩悲伤,“是王拓自告奋勇去的宁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个人得到原澈器重。” “我早该把他换回来的,可一想到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我就打消了念头。”聂星痕仰首饮尽杯中之酒,自责而无力:“如今,我竟连个补偿之人都找不到,连他的尸骨都拿不回来!”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微浓趁机夺下了他的酒杯,开口问道。 “给云辰送国策时露出了马脚,”聂星痕转而单手覆上眼帘,愧疚之意更甚,“云辰让他选择,是出卖我还是陷害祁湛,他选择了后者。” “又是云辰。”微浓喃喃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 然而聂星痕根本就没听见,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王拓就算是死也没有出卖我,甚至还在替我做事!” 他的手指缝隙分明流出几滴水痕,是他从不轻易流淌的男儿热泪。他喃喃重复着王拓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表达着敬意与愧意。 微浓心里也难受,想起自己在魏侯京邸时受他诸多照顾,亦是眼眶一热,问道:“他……走得好吗?” “原澈赐他饮鸩,对外推说他做错了事,畏罪自尽。”聂星痕已是声带哽咽:“他走得还算体面。” “若不是为了那几本国策,王拓不会暴露。”微浓斟了一杯酒放在桌案上,眉目渐冷:“我真是个扫帚星,和谁沾上关系,谁就会死。” “这主意是我出的,不关你的事。”聂星痕再次握上酒杯:“我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骨……我对不住他!” 微浓没有再说什么,只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敬王拓。” “敬王拓。”聂星痕也斟满酒杯,两人一齐将酒水倒在地上,聊表祭奠。 这一晚,聂星痕喝得酩酊大醉,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微浓不忍再折腾他,便让他在未央宫歇着了,还按照刚学到的药理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他。 说不上那醒酒汤的效果如何,总之聂星痕喝过之后似醒非醒,拉着微浓的手,悲痛难已:“我真得害怕,真得怕……” “你怕什么?”微浓似懂非懂。 “我怕站得太高,摔得太惨;又怕站得太低,难以出头;怕走得太快,你们跟不上我;又怕走得太慢,你们等不及……”他紧紧握着微浓的手,语带急切:“你和仲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绝对不能……千万不能……” “不能什么?”微浓任由他握着自己,轻声询问。 “不能背叛。” 聂星痕有一双好看的眸子,今夜因为醉酒的缘故,稍显朦胧与惺忪,便似沉黯的夜里藏在云后的疏星,令人隐隐约约看不清。微浓望着他,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只好挣脱他的手,回道:“你喝醉了,快歇着吧!” 聂星痕却牢牢抓着她不放:“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能再走了,”他喃喃重复着,“你不能再走了,我太累了,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那就不必再坚持。”微浓垂下眸子,不愿去看他的表情。 “我总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你就会有回应。”聂星痕的眸子里蕴藏着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是绝望,又像充满希望:“我再等两年,三十岁,你若还这样……我就登基立后……我不能再等了,微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有责任和抱负,我必须要走了……你明白我吗?” 微浓抿紧双唇没有做声。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真得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之间这样来来回回的角力,真得很快就要结束了! “你会回应我的,对吗?”他近乎祈求地看着她,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森林深处舔舐着伤口,孤独而无助。 这是头一次,聂星痕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从前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到无所不能,坚韧到刀枪不入,她以为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没有脆弱、没有伤口。她以为他迟早会习以为常,会坦然接受她的告别…… 但是今晚,她发现他不能,原来他也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当她在燕楚之间摇摆的时候,他也要面对登基与立后的选择…… 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也和她一样的执着,一样的进退维谷,然后换来满身伤痕,默默承担。 突然之间,微浓迟疑了心软了,想起十年前曾与聂星痕度过的美好岁月,她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可是,心才刚刚软下来,耳畔便响起一段可怕的预言—— “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是的!命定相克!钦天监监正分明说过,初限之后,是她克他!想到此处,微浓立即恢复理智,逼自己硬起心肠说道:“我还需要点时间,对不起。” 她说完,便看到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
第273章:身份更迭(一)
翌日,聂星痕早早醒来,直接从未央宫去上朝。微浓知道他离开之前来看过自己,但还是假装熟睡,没与他说话。结果,有宫女太监看到聂星痕从她屋子里走出去,便断章取义地散播消息:摄政王殿下在未央宫过夜了! 表面上听起来其实没错,聂星痕的确是在未央宫过的夜,可是这种话往往指代更深一层的意思,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微浓若解释,就显得她自作多情;若是不解释,便只能任由流言传播。这让她万般无奈。 偏生聂星痕也没个解释,或者他根本就没在意,他反而更加频繁地出入未央宫,时常来同微浓用饭、说话。有时微浓去钻研医书,他就会在旁批阅奏章,大小政事也不瞒她,甚至还曾把奏章遗落在她这里。 流言像风一般传播开来,到了九月已是闹得宫内皆知,一些老人想起五年前聂星痕初当政时的情形,还信誓旦旦地说: “当年烟岚郡主还是王后,殿下就让她住进未央宫了!” “未央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殿下生母澈夫人住的地方!” “听说殿下和郡主青梅竹马,彼此早就情投意合,当年是先王后赫连氏从中阻挠,硬是把郡主许给了王上……” “当年若不是郡主中毒,要去姜国解毒,两人也不至于耽误了这么多年……” “你们说,五年前殿下谋权夺宫,会不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 不要说宫里的人了,就是朝中的大臣都听到了这些传言。就连微浓出宫探视师父冀凤致时,他老人家都在旁敲侧击地询问,这让微浓很苦恼,简直百口莫辩。 她曾想过要侧面提醒一下聂星痕,可转念一想,此举实在太过矫情,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不提为好。 就在她和聂星痕的传言沸沸扬扬传开之时,宁国黎都,王太孙原湛和魏侯世子原澈的矛盾也闹得不可开交,举朝皆知。但两人终究是因何而反目,众人又没闹明白。 事实真相是:王拓死后,魏侯与原澈都决定暂不返程,抓住这次机会全力扳倒祁湛。但在进宫告状之前,原澈先约见了云辰。 仍旧是燕子楼,仍旧是那个雅间,甚至连菜色都与上次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上次是云辰宴请王拓,这次换原澈宴请云辰。 琉璃夜光杯中美酒飘香,原澈亲自为云辰斟酒,言道:“多谢子离替我拔出内奸。” 云辰微笑:“世子客气了,举手之劳。” 原澈也笑:“下次再有这种事,子离大可与我直言,何苦费心布置一场,又劳财又劳力。” “若是红口白牙说出来,我怕世子不信,反而教我落下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云辰面色不变。 原澈朗声大笑:“子离不愧与我相交一场,真是知我甚深。” 言罢他又举起酒杯:“子离不计前嫌助我,这次我先干为敬。” 云辰也拱手回敬。 这两个人都深知,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友人,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故而从前的恩恩怨怨、虚情假意也都尽数不提,彼此都装作言笑晏晏的样子,仿若他们真是一对至交好友。 “我有一事不明,”原澈饮罢放下酒杯,率先开口,“既然老爷子已经对你委以重任,让你辅佐那个野种王太孙,你又为何突然倒戈帮我?毕竟他的赢面要比我大很多。” 原澈到底还是有一件事没说,而那件事云辰心知肚明,就是关于姜王后的死——是由他间接造成。在这种血海深仇面前,云辰还主动帮他,这实在令原澈想不通。 而云辰自然早有准备,便回道:“王上要我辅佐太孙,此事他并未提前告知。其实当晚他说出这个决定,我与世子一样惊讶。” 原澈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老爷子没有提前征求你的同意?” 云辰点点头:“这应该是他们祖孙商量过后的决定。” 原澈嘴角扯出一丝俊笑:“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是啊,”云辰也放下酒杯,叹气道,“这一招太狠了,若是我有异心,那便是深负君恩,王上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处置我;若是我竭力辅佐,日后王太孙登基,我功高盖主,也是落人话柄。而且王上也知道,我的心思全在燕国,根本不会尽心辅佐,他这是在等着我出纰漏,好治我的罪。” “而且还断了你的后路,让你和魏侯府站在对立面上,也让所有朝臣对你眼红嫉妒,”原澈“啧啧”地摇头,“老爷子这是在‘捧杀’你啊!他真是高明!” 云辰也故作无奈地坦白:“其实不瞒您说,当我得知王拓的真实身份之后,曾经想过隐瞒此事。但寿宴那日王上做得太绝,逼得我不得不做点什么。” 这话原澈当然相信,他低眉沉吟片刻,又问:“那子离这么做,是肯相信我了?” “比起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祁湛,世子显然要真诚许多,也可信许多。”云辰看似坦诚地笑。 原澈也再次朗笑:“子离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我怎么觉得‘心机深沉、心狠手辣’才是夸奖呢?” 云辰但笑不语。 两人话到此处,可原澈还是不能放心,又问:“子离是如何查到王拓是内奸的?”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因为潇潇的缘故。”云辰说得半真半假:“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查探潇潇的消息,得知王拓去年二三月份曾去过姜国。我怀疑他与潇潇失踪有关,便托王姐调查,无意中发现他在姜国时曾与祁湛联络,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这番话的前半段,是王拓亲口说的;而后半段,是云辰自己胡诌的。于公,王拓是燕国奸细,于私,王拓杀害了云潇。所以这个人非死不可。 天理循环,潇潇可以瞑目了。云辰在心中如是告诉自己。 这番话足以令原澈信服,况且他也挑不出什么破绽,便是沉默良久,才道:“我还有最后一问——事成之后,你的要求是什么?” “出兵燕国,让我手刃聂星痕。”云辰顿了一下:“还有,放过微浓。” 原澈笑了:“怎么说得我像洪水猛兽一样,难道她就不会选择我?” “你知道她不会。”云辰看似很笃定。 原澈的脸色有些不悦:“怎么?你还想着她?” 云辰不置可否,只道:“总之,届时她何去何从,她想选谁,请你不要干涉。” 原澈犹豫片刻,才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 闻言,云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似笑非笑:“接下来,世子可以用王拓的身份来大做文章了。” 他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