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那陌生男子面前时,微浓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典型的姜国人长相,比连阔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可奇怪的是,对方一直在盯着她看,表情隐晦富有深意,依稀还藏着一丝抗拒与敌意。
“小姐,那个男人好奇怪啊,一直盯着您看。”待回房之后,晓馨如是说道。
“你也发现了?”微浓将目光移向房门之外:“他的目光绝不友善。不过,大部分姜国人都对异族不够友善,这也不稀奇。”
晓馨点了点头,又道:“都这个时辰了,连先生还没将药端来,可见是说话耽误了。”
岂料她话音刚落,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小姐,药熬好了。”
“是连先生!”晓馨连忙跑去打开房门,端着药碗进了屋,小心翼翼地交到微浓手中:“小姐,小心烫。”
其实药已经不烫了,微浓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对连阔礼道:“有劳您了。”
连阔点点头,直白地道:“方才您看见的那个人,是我的师兄,也是王后娘娘的御用蛊医。他捎话过来,说王后娘娘改变主意了,不用您舟车劳顿去苍榆城解毒,我师父会赶过来,他老人家已经在路上了。”
“这么突然?”微浓很惊讶,毕竟这与他们先前的计划不符,忙问:“贵国王后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我们王后娘娘的胞弟,一直宿疾缠身。去年从燕国来苍榆时水土不服,今年二月末去世了。”连阔叹了口气:“想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后娘娘怕您撑不住,重蹈覆辙。”
第122章:旧梦浮沉
“啪啦啦”一阵脆响,微浓不慎将药碗打翻在地,一瞬间已是花容失色:“你说什么?王后娘娘的胞弟……去世了?”
连阔“嗯”了一声,神色凝重:“就是去年我到燕国为敬侯治病时,换回来的那位楚珩。”
楚珩……楚珩去世了!微浓看着地上摔碎的药碗,一时间有些茫然。她一直以为,楚珩去了姜国是幸,也做好了准备遵守誓言,一辈子不与楚珩联络……可她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结果。
短短数年之内,当初父慈子孝、手足相亲的楚王室成员,接二连三离世,眼看就剩下楚琮一人,真的是人丁稀落了!
微浓缓缓蹲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片,可手却颤抖着,无论如何拾不起来。晓馨见状颇为担忧,连忙替她收拾了地上狼藉,面有忧色:“小姐,您没事吧?”
微浓好似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无措地站起身,看向连阔:“您的师父,什么时候能到?”
连阔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回道:“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
微浓点了点头:“好,我在此等着。有劳您了。”
晓馨总觉得微浓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不禁更加担忧:“小姐,您……”
“我有点累了。”微浓朝她摆了摆手:“我想歇下了。”
晓馨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请了连阔出去,又将药碗碎片打扫干净,服侍微浓盥洗完毕,匆匆熄了灯。
这之后的几日,微浓又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原本日渐开朗的性情也突然消失无踪,每日除了在驿馆里走动之外,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看外头的景致,也不见与人说话了。而连阔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日早上出门,总是到了傍晚才回驿馆。
这样的日子让晓馨十分难耐,她习惯了在燕王宫日日拿捏心思,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放松安闲,总令她感到一种忐忑与忧愁。
好在五日后,连阔交给她一桩大差事——收拾园子。
原来这五日里,连阔是去找宅子了。他想到微浓要在此地解毒治病,寻思着驿馆人来人往,并不是长久栖身之处,便找了当地的官员帮忙,物色了一处大宅子。
宅子是新修葺的,桌椅板凳样样都已置办齐全,可也少不得需要添些精细物件。晓馨总算得了一件大事要做,每日便领着一众侍卫们上街采办,大到柴米油盐、小到灯芯烛台,都要亲自挑选。
如此忙碌了三五日,将一众侍卫们使得团团转,算是将宅子拾掇出来了。微浓捡个现成的便宜,直接搬了进去,不禁赞叹晓馨的办事能力之强,见效之快。
说来也巧,搬进这宅子的第三日,连阔的师父便到了。与微浓想象中不同,他并不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五十出头,身形佝偻,衣着也朴素至极,穿一件洗到发白的蓝布衫,看起来其貌不扬,毫无高明之处。
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深受姜王室倚重和百姓崇敬,是九州四国最负盛名的蛊医,连庸。名字里虽有个“庸”字,人却并不平庸,除了擅毒擅蛊擅医之外,他还擅长占卜之术,在姜国备受推崇,德高望重。而连阔,便是其最最疼爱的关门弟子,尽得衣钵真传。
连庸抵达的当日,便为微浓诊了脉,查探了毒性。而后他一连两日未曾露面,与连阔一同关门商议起解毒之法,又往十万大山里跑了一趟,采了不少药材,捉了不少毒虫。如此折腾了足足十余日,师徒两个才重新露面。
而此时,时日已进入六月伏天。
“我师父的解毒之法,须得在入伏之后进行,毒物与人一样,越是燥热天气,毒性越发猛烈,如此才能真正推活您体内的毒血。解毒之法听起来会有些恐怖,您也不要打听太多,届时我会配置昏睡的药材给您服用,尽量减少您的痛苦。”连阔如是说道。
微浓闻言,只是平静地询问:“胜算有几成?”
“八成。”连阔也没瞒着她:“凡是毒物,都有凶性;凡是解毒之法,都有风险。但我师父从无失手,您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我不是担心,”微浓似在斟酌措辞,“我在想,是否要提前留下遗言。”
“呸呸!小姐怎么能说丧气话呢!”晓馨在旁听得着急,忙道:“您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连神医的医术啊!殿下是送您来解毒的,又不是让您来送死的。”
“是我失言了。”微浓捋起左臂衣袖,看着那条已经攀沿至肩处的紫线,再问:“什么时候开始解毒呢?”
“三日后。”连阔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递给晓馨,嘱咐她道:“这几日小姐的饮食,要严格按照这张单子进行,但凡让她多吃一样或少吃一样,都会有性命之忧,懂吗?”
晓馨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连忙接过单子,大眼一扫,生生吓了一跳——这单子上所列之物,一半是药材,一半是毒虫,数量之多、种类之繁,晓馨前所未见。这其中好几种毒虫,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微浓见她拿到单子后变了脸色,心里也猜到几分,索性闭目不看,笑道:“是什么蛇虫鼠蚁吗?快将单子拿走,不要让我看见。”
微浓口中虽如此说,但后来这三日里她还是按照连阔的叮嘱进食。每每见晓馨端着汤盅进来,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径直端了一饮而尽。如此进食三天,她只觉得体内越发燥热难耐,而手臂上那条紫线也攀得更快了,眼看便要越过肩头沿着脖颈一跃而上。
终于到了六月初六,这一大早卯时刚至,连庸与连阔、还有那日在驿馆见过的陌生男子,师徒三人一并来到微浓的住处,开始准备驱毒之术。那陌生男子是姜王后专程派来的,一方面能参与解毒,另一方面也是姜国前来慰问的使臣,算是给聂星痕一个面子,全了燕姜之间的礼数。
而聂星痕派来的侍卫们,一个个也是如临大敌,将整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唯恐出了一丁点儿纰漏。晓馨更是跑上跑下前后忙活,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
唯独微浓心境无波,神色一如往常。这种平静一直维持到辰时,直至喝下那碗致困的汤药之后,她才从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交给晓馨,叮嘱道:“凡是都有万一,如若我出了意外死在此地,你便将这封信交给聂星痕,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言罢又举目望向窗外,神色幽幽:“还有,不要将我的尸骸运回京州城,就地焚了吧!若有机会,便将骨灰带回房州,洒到青城的护城河之中……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听了这番话,晓馨已是簌簌地流下泪来:“您怎么又说丧气话了,您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但愿。”微浓淡然一笑,径自脱掉鞋袜躺下,对连庸师徒三人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三位先生的救命之恩。”
连阔毕竟与微浓相识一场,此刻也不觉流露出了伤感之色。连庸与那陌生男子倒是无甚表情,宽慰了她几句,便开始施以驱毒之术。
微浓适时感到一阵困倦,耳畔隐隐听到晓馨说了句什么,意识却昏昏沉沉无力反应,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若这一觉不能再醒来,她宁愿在睡梦中与楚璃相会,如此也算美梦一场,死得其所。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陷入昏睡的那一刻,梦境终于如潮水般浮浮沉沉。朦胧之中,她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那段撕心裂肺的往事里。
十六岁的她,被聂星痕亲自送到楚国,忍受着离家背井远走异国的孤独,忍受着恋人变成亲兄长的痛苦,独自在异国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若不是楚璃及时出现拯救了她,也许,她早已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是怎样与楚璃相识的?微浓在昏沉的梦境里努力回忆着,而事实上,她也从未忘记。
那是燕国隆武十四年,八月,在她抵达楚国王都两月之后。原本按照楚王的意思,是希望两国能够尽快联姻,因为楚王后凤体违和,急于看到爱子成婚。于是,她与楚璃的大婚,在定下这门亲事时便开始匆忙筹备了,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被安置在楚王宫的毓秀宫,每日跟随教习嬷嬷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宗室典籍和婚仪流程,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心也如同一片死灰。
可就在八月初,楚王后到底还是没能挨过去,这便打乱了太子的大婚计划。按照楚国风俗,如遇高堂去世,男子须丁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而对于宗室成员,则可适当放短丁忧期限,民间三年,宗室三月。
如此一来,太子楚璃须得服丧三月,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推迟了,微浓也因此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来到楚国之后,她一直严格遵守楚国的风俗习性——婚前不与男方相见。因此,她一直不知楚璃长得什么模样,只听身边的宫婢说,太子殿下是一位面若冠玉的谦谦君子。但这个形容实在太过模糊不清,她心里头也想象不出什么来。
原本这般两厢无事,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大婚之日才能见到楚璃。可临近冬月之时,一桩意外事件却打破了这固有的风俗,令她提前见到了他。
第123章:楚宫遭窃(一)
直至如今,微浓都无比感激上苍给了她那次机会。
那是楚王后薨逝的第八十一天,宫中为王后举行了隆重的悼祭仪式。河图之法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楚王后命中主金,便是“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因此她亡故后的九九八十一日,楚王无比重视。
由于微浓尚未与楚璃成婚,她便没有资格参与祭悼,仍旧埋头在毓秀宫的故纸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