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
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
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
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
唉,唉,不行。
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
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
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
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
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
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
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
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
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
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
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
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
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
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
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
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
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
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
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
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
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
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别胡说八道”。
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
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
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殷吉接口道:“不错。
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
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
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