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第二个祸害是乔治。从廖莉娅的话里可以知道,他傲慢自负,好吹牛,讲究
吃穿,喜欢喝酒,是个地地道道的浪荡公子。中学一毕业,乔治这个母亲的心肝宝贝,
就伸手向母亲要钱到京城去。
“我去上大学。叫廖莉娅把戒指卖了,你的东西也卖卖。
反正我得有钱花,你们怎么弄到钱,那我不管。”
乔治摸透了母亲的脾气,知道她对他有求必应,因此恬不知耻地利用她的这个弱点。
他对两姐妹很傲慢,看不起她们,认为她们比他低一等。母亲把从老头子那里抠来的钱
和达雅的工钱全给儿子寄去。可是他呢,考大学考得一塌糊涂,名落孙山,却逍遥自在
地住在叔叔家里,接二连三地打电报吓唬母亲,逼她寄钱。
小女儿达雅,保尔这天很晚才见到。母亲在过道里低声告诉她来了客人。她腼腆地
伸出手,同保尔握手问好。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面前,她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根。保尔没
有立刻放开她那长茧的有力的手。
达雅满十八岁了。她长得不算漂亮,可是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两道蒙古型的细眉
毛、端正的鼻子和固执的红嘴唇,使得她很招人喜欢。带条纹的工装上衣,紧紧箍着她
那富有弹性的年轻的胸脯。
姐妹俩各住一间狭小的房间。达雅房间里有一张小铁床,一只柜橱,柜橱上放着各
种小摆设和一面小镜子,墙上挂着三十来张照片和画片。窗台上摆着两盆花——一盆深
红的天竺葵,一盆粉色的翠菊。薄纱窗帘用一条天蓝色的绦带拢在一边。
“达雅从来不欢迎男人进她的房间,可是您看,为您竟破了例。”廖莉娅开妹妹的
玩笑说。
第二天晚上,全家在两个老人房间里喝茶。只有达雅留在自己屋里,听大家谈话。
丘察姆专心致志地搅着茶杯里的糖。从眼镜上边恶狠狠地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客人。
“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脑袋就打开了花,很明显,是个标准的公子哥儿。第
二天了,白吃我的,白喝我的,倒像我该着他的似的。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全是阿莉比
娜干的好事。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早点滚蛋。这帮党员在合作社里就叫我恶心,
什么事都要管,好像主任不是我,倒是他们。这下好,家里又来了一个,鬼知道打哪儿
冒出来的。”
他气恼地寻思着。为了给客人找点不痛快,他幸灾乐祸地问:“今天的报纸读了吧?
你们的领导在火并呢。就是说,别看他们是高层的政治家,跟我们平头百姓不一样,暗
地里却都在拆对方的台。真热闹。先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整托洛茨基,后来这两个
人降了职,他们几个又联起手来对付那个格鲁吉亚人,哦,叫斯大林的。
“嘿嘿!还是有句老话说得好:老爷们打架,小人们遭殃。”
保尔推开没有喝完的茶杯,两只眼睛冒火似的,盯着老头子。
“你说的老爷们指谁?”他一字一句地问。
“随便说说罢了。我是个非党人士,这些事跟我都不相干。
年轻时候当过一阵子傻瓜。一九○五年扯扯闲谈,蹲了三个月班房。后来看清了—
—得多替自己着想,别人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谁也不会白给你吃闲饭。眼下我是这么个
看法:我给你干活——你给钱,谁给的好处多,我就拥护谁。什么社会主义啊,对不起,
这些废话全是说给傻瓜听的。还有什么自由啊,你给白痴自由,他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呢。我对现今的政府不满意,那是因为我看不惯时兴的那套家庭规矩,还有别的一些说
道。伦理道德、社会风尚全扔到了脑后。说结婚就结,说离婚就离。一百个自由。”
老头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喘过气来以后,他指着廖莉娅,说:“这不是,谁也
没问,就跟那个野汉子同居了;跟谁也没商量,又散了伙。现在倒好,还得养活她和一
个野孩子。太不像话了!”
廖莉娅痛苦地涨红了脸,藏起满眼的泪水,不让保尔看见。
“照您这么说,她倒应该跟那个寄生虫过下去?”保尔问,两只眼睛燃烧着怒火,
直瞪着老头子。
“本该先看好了,要嫁的是个什么人。”
阿莉比娜介入了谈话,她强忍住满腔恼怒,断断续续地说:“我说,老头子,你干
吗当着外人的面谈这个呢?谈点别的不行吗?”
老头子猛地凑到她跟前:“该说什么,我自己知道!打哪天起竟教训起我来了?眼
下这世道,甭管你说什么,都叫人生气。
“比方昨天吧,我听帕韦尔·安德列耶维奇开导他那几个女儿,对,好像是他,没
错。练嘴皮子你是把好手,这我没说的,可除了嘴皮子,总还得喂饱肚子吧。你就这么
叫她们去过新生活?这几个傻瓜脑袋什么都能灌得进去。再说廖莉娅这新生活吧,连饭
碗都砸了。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得先把他们喂饱,然后再叫他们洗脑筋,年轻人。你告
诉她们再这样生活下去不行。好哇,那你把她们领去,养着去。眼下她们在我这儿,就
得听我的。”
阿莉比娜预感到风暴即将降临,她赶快尽量缓和气氛,说:“廖莉娅够苦的啦,老
头子,你怎么能再埋怨她?往后她总会找到工作的,她……”
老头子胖乎乎的脖颈上暴起了青筋。他压根儿没想压压自己的火气。
“往后,往后,谁要你的空头支票?到处都是往后,往后。
那是早先的神甫一个劲儿许愿,说往后死了上天堂,如今又来了另一帮神甫。你那
个往后顶个屁。到那时候,世界上我这个人都没了,往后还管什么用?叫我受苦受难,
让别人过好日子,干吗我?还是让每个人多为自己操点心吧。我看就没有一个人替我使
过劲儿,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倒要替别人创造什么幸福生活。带着你们的空头支票见鬼
去吧!早先每个人都替自己干,攒下钱,要什么有什么。如今这帮人开始建设共产主义,
什么都完蛋了。”丘察姆呼噜一声,恶狠狠地喝了一口茶。
保尔坐在丘察姆近旁,对这个胖墩墩汗津津的大肉块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
老头是旧时代苦役犯世界的缩影,在那个世界里,人和人都是死敌。兽性的利己主义经
常暴露出来,不足为怪。保尔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激烈言辞又咽了回去。剩下的愿望只有
一个——还是要给这个可恶的生物来个当头棒喝,把他顶回去,顶到他刚才冒出头来的
那个老窝的底里去。他松开咬紧的牙关,胸口顶住桌子边沿,说:“波尔菲里·科尔涅
耶维奇,你很干脆,请允许我也直言相告。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国家是不必征求他们的
意见,问他们是不是愿意建设社会主义的。我们有一支伟大的、强有力的建设大军。要
阻挡他们史无前例的进军,连国际帝国主义也办不到,而国际帝国主义的力量比你们要
大一些。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场变革。至于你们这样的人,愿意也罢,不愿
意也罢,都将被强制去为建设新社会而工作。”
丘察姆怀着掩饰不住的仇恨,望了望保尔。
“他们要是不服从呢?你知道,暴力会引起反抗。”
保尔把一只手紧紧压在杯子上。
“那我们就……”保尔抓住杯子,猛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薄薄的玻璃碎了,剩
茶流进了盘子里。
“你手轻点,年轻人。一只杯子八十六个戈比呢。”丘察姆来火了。
保尔慢慢把身子仰靠到椅背上,对廖莉娅说:“请你明天帮我买十只杯子,厚点,
带棱的。”
夜里,保尔把丘察姆一家的事情想了很久。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来到这里,不由自
主地卷入了他们的家庭悲剧。他在考虑,怎样才能帮助她们母女冲出牢笼。保尔自己的
生活正在刹车,他本人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眼前要采取果断的行动,比任何时候都
困难。
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拆散这个家庭,让母女三人永远离开老头子。但是。这件事并
不那么简单。发动这场家庭革命,他现在力不从心,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这里,而且可
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那么就一切听其自然,不在这低矮窄小的屋子里扬起积尘?但
是,老头子那副可憎的模样实在使他不能平静。保尔拟了好几个方案,这些方案似乎又
都行不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床搭在厨房里,隔壁是达雅的卧室,她想东想西,
心神不宁,也没有入睡。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廖莉娅和保尔在她的小房间里,一直
谈到深夜。过去庆祝五一节和十月革命节,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她只是远远地看到
过,如今其中的一个就近在眼前,这在她这辈子中还是头一回。这个人似乎来自另一个
世界。父亲立下的规矩,使他们一家人离群索居,缩在自己屋子的小天地里,完全脱离
了社会生活。
她在码头上缝粮食口袋,下了班必须马上跑回家,一小时以后,又要赶到父亲工作
的合作社去打扫房间,擦地板,一直干到半夜。只有礼拜天才有几个钟头空闲时间,她
可以呆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同小姐妹们去看场电影。
她的生活宛如一条暗淡的灰色带子。母亲只疼爱一个儿子。他长得像母亲。这是一
种盲目的、偏心眼的爱。乔治长成了个懒虫。吃的,穿的,最好的都尽他挑。两个女儿
母亲一点不放在心上。达雅和廖莉娅怎么也弄不明白母亲对孩子这样偏爱到底是什么原
因,不过姐妹俩都是一肚子委屈。尤其苦的是达雅,乔治认为她生来只配做吃力不讨好
的粗活重活,而且不单是乔治一个人这样认为。这样一来,干牛马活的特权慢慢就归她
专有了。凡是别人不肯干的活,她都得干。
只要她稍有不满情绪流露,乔治马上厚颜无耻地眯起一只右眼——这个表示轻蔑的
表情他是从加里·皮尔那里学来的——咂着嘴挖苦她说:“嗬,这脑瓜子也知道有好歹,
没想到。”
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伙子,带来一股清新而又强劲的风。她告诉他,两年来她
几乎没有读过一种报,对共青团只有模模糊糊的认识,而且多半是听父亲说的,而父亲
是从来不放过机会臭骂那些他称之为“放荡姑娘”的女共青团员的。达雅向保尔介绍自
己的这些情况时,她是多么难以启齿啊。
达雅知道,父亲对保尔的到来极为不满,而母亲因为父亲无理取闹,已经发作了一
次心脏病。
“他也许明天就走了。今天跟父亲谈过这场话,他不会再留下。他一走,家里一切
都恢复原样。我真傻,想他做什么呢?一个人偶然来了,又走了,再过一天,他什么都
忘光了。”
达雅怀着一种莫名的忧伤,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难过,一头扎进枕头,
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日,保尔上街回来,只有达雅一个人在家。
其他人都到亲戚家串门去了。
保尔走进她的房间。他很疲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散散心呢?”他问她。
“我哪儿也不想去。”她轻声回答。
他想起夜里考虑过的几个方案,决定试探一下,看看她的反应。
为了赶在家里人回来之前结束这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