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同志先生!”
保尔付了车钱,老车夫也就走了。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保尔在海边找到一条长凳,坐了下来,让已经不太热的太阳
照着他的脸。
今天,他特意到这僻静的地方来,回顾他的生活历程,考虑今后怎么办。该是进行
总结,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保尔第二次到丘察姆家,使这一家的矛盾激化到了极点。
老头子听说他来了,暴跳如雷,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领着母女三人进行反抗的,当
然是保尔了。老头子没有想到,妻子和女儿会给他这样有力的反击。从保尔来到那天起,
这一家人就分开过了,两边的人互相敌对,彼此仇视。通向两个老人房间的过道钉死了,
把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房钱是预先付给老头子的。他似乎很快也就坦然了:两个女
儿既然同他分了家,就再也不会向他要生活费用了。
从外交上着想,阿莉比娜仍然跟老头子住在一起。老头子不愿意同那个冤家照面,
从来不到年轻人这边来。但是在院子里,他却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表示他是这里的
主人。
老头子没有到合作社工作以前,会两门手艺——掌鞋和做木工活。他把板棚改成了
作坊,抽空捞点外快。现在,为了同房客捣乱,他故意把工作台搬到保尔的窗子底下,
幸灾乐祸地使劲敲钉子。他非常清楚,这样一来保尔就看不成书了。
“等着瞧吧。我早晚要把你赶出去……”他低声嘟哝着。
在接近地平线的远方,远航轮船吐出来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在渐渐扩散。一群海鸥
尖叫着,向海上飞去。
保尔双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他的一生,从童年到现在,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这二十四年他过得怎样?好,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忆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
官,检查着自己的一生。结果他非常满意,这一生过得还不怎么坏。
当然也犯过不少错误,有时是因为糊涂,有时是因为年轻,多半则是由于无知。但
是最主要的一点是,在火热的斗争年代,他没有睡大觉,在夺取政权的激烈搏斗中,他
找到了自己的岗位,在革命的红旗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它燃烧,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热血,鲜红似火……
他小声诵读着他喜爱的一首歌曲中的诗句,难为情地笑了。“老弟,你那点英雄浪
漫主义,还没有完全扔掉呢。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东西,你总爱给它们抹上一层绚丽
的色彩。
可要说到辩证唯物主义的钢铁逻辑,老弟,那你就差劲啦。着忙生什么病呢?过五
十年生也不晚嘛。同志,现在应该学习,正是大好时机。而眼下要紧的是活下去,他妈
的。我怎么那么早就给捆住了手脚呢?”他十分痛苦地想着,五年来第一次恶狠狠地骂
开了娘。
难道他能料到这种飞来的横祸吗?老天爷给了他一副什么都经受得起的、结结实实
的身板。他回想起小时候跟风比赛,飞快地奔跑,爬起树来跟猴子一样灵活,四肢有力、
肌肉发达的身子轻而易举从这根树枝挪腾到那根树枝上。但是动乱的岁月要求人们付出
超人的力量和意志。他没有吝惜,无保留地把全部精力奉献给了以不灭的火焰照亮他生
活之路的斗争。他献出了他拥有的一切,到了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之时,正当胜利的浪
潮把他推上创造性幸福生活的顶峰,他却被击中了。他没有马上倒下,而是像一个魁伟
的战士,咬紧牙关,追随着胜利进击的无产阶级的钢铁大军。在耗尽全部精力以前,他
没有离开过战斗的队伍。现在他身体垮了,再也不能在前线坚持战斗。唯一能做的事是
进后方医院。他还记得,在进攻华沙的激战中,一个战士被子弹打中了,从马上跌下来,
摔倒在地上。战友们给他匆忙地包扎好伤口,把他交给卫生员,又翻身上马,追赶敌人
去了。骑兵队伍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战士而停止前进。为伟大的事业进行斗争的时候就
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不错,也有例外。他就见到过失去双腿的机枪手,在机枪车上
坚持战斗。这些战士对敌人来说是最可怕的人,他们的机枪给敌人送去死亡和毁灭。这
些同志意志如钢,枪法准确,他们是团队的骄傲。不过,这样的战士毕竟不多。
现在,他身体彻底垮了,失去了重新归队的希望,他该怎样对待自己呢?他终于使
巴扎诺娃吐露了真情,这个女医生告诉他,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不幸等待着他。怎么办?
这个恼人的问题就摆在面前,逼着他解决。
他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战斗的能力,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在今天,在凄凉
的明天,他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生活得有价值呢?又有什么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呢?光是吃、
喝、呼吸吗?当一名力不从心的旁观者,看着战友们向前冲杀吗?
就这样成为战斗队伍的累赘吗?他想起了基辅无产阶级的领袖叶夫格妮亚·博什。
这位久经考验的女地下工作者得了肺结核,丧失了工作能力,不久前自杀身亡。她在简
短的留言中解释了这样做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生活的施舍。既然成了自己的党的病患,
我认为继续活下去是不必要的。”把背叛了自己的肉体也消灭掉,怎么样?朝心口开一
枪,就完事了!过去既然能够生活得不坏,现在也应该能够适时地结束生命。一个战士
不愿再受临终前痛苦的折磨,谁能去责备他呢?
他的手摸到了口袋里光滑的勃朗宁手枪,手指习惯地抓住了枪柄。他慢慢掏出手枪。
“谁想到你会有今天?”
枪口轻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枪放到膝上,恶狠狠地骂了起来:“这算什么
英雄,纯粹是冒牌货,老弟!任何一个笨蛋,随便什么时候,都会对自己开一枪。这样
摆脱困境,是最怯懦、最省事的办法。生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对懦夫来说,也不
需要更好的出路。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尽一切努力冲破这铁环了吗?你忘了在
诺沃格勒—沃伦斯基附近,是怎样一天发起十七次冲锋,终于排除万难,攻克了那座城
市吗?把枪藏起来吧,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就是到了生活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也要善于生活下去,要竭尽全力,使生命变得
有益于人民。”
他站起来,朝大道走去。一个过路的山里人赶着四轮马车,顺路把他拉进城里。进
城后,他在一个十字路口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报上登着本市党组织在杰米扬·别德内
依俱乐部开会的通知。保尔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在积极分子会议上讲了
话,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在大会上讲话。
达雅还没有睡。保尔出去这么久没有回来,她很担心。他怎么啦?到哪儿去了呢?
她发觉保尔那双一向活泼的眼睛,今天显得严峻而冷漠。他很少讲到自己,但是达雅感
觉到,他正在遭受某种不幸。
母亲房里的钟敲了两下,外面传来了叩门声。她立即披上外套,跑去开门。廖莉娅
在自己房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
“我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保尔走进过道的时候,达雅小声对他说。她很高兴
他终于回来了。
“我是到死也不会出什么事的,达尤莎。怎么,廖莉娅睡了吗?你知道,我一点也
不想睡。我要把今天的事跟你谈一谈。到你屋里去吧,要不,会把廖莉娅吵醒的。”他
也小声对她说。
达雅犹豫了一下。她怎么好深更半夜还同他在一起谈话呢?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
呢?但是这话又不便对保尔讲,他会不高兴的。再说,他想告诉她什么呢?她一边想,
一边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
“是这么回事,达雅,”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对面地坐下之后,保尔压低了声音
说。他俩离得很近,达雅连他的呼吸都可以感觉到。“生活起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
有点莫名其妙。这些日子我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今后该怎么生活。有生
以来,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苦闷。今天我召开了自己的‘政治局’会议,做出了非
常重要的决议。
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可不要感到奇怪。”
保尔把近几个月的全部心情和今天在郊区公园里的许多想法都告诉了她。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谈谈主要的吧。你们家里的这场好戏刚刚开锣,你得冲出去,
吸吸新鲜空气,离开这个窝越远越好。应该从新开始生活。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斗争,咱
们就把它进行到底。你我两人的个人生活都不痛快。我决心放一把火,让它烧起来。你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妻子吗?”
达雅一直十分激动地听着他的倾诉,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感到很意外,不由得打了
一个寒战。保尔接着说:“达雅,我并不要求你今天就答复我。你好好地全面想一想。
你一定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不献一点殷勤,不说一句甜言蜜语,就提出这种问题。要那
套无聊的玩意儿干什么呢!我把手伸给你,就在这儿,小姑娘,握住它吧。要是这次你
相信我,你是不会受骗的。我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已经想好了:
咱们的结合一直延续到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我们的同志,我一定能帮助你做到
这一点,不然,我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在这之前,咱们都不能破坏这个结合。一旦你
成熟了,你可以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
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完全瘫痪。你记住,到那时候我也绝不拖累你。”
稍停片刻,他又亲切而温情地说:“现在我就请你接受我的友谊和爱情。”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心情很平静,好像她已经答应了他似的。
“你不会抛弃我吗?”
“达雅,口说不足为凭。你相信一点好了: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背叛朋友的……但
愿朋友们也不背叛我。”他辛酸地结束了他的话。
“我今天什么都不能对你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回答说。
保尔站了起来。
“睡吧,达雅,天快亮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和衣躺在床上,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保尔房间里,靠窗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摞从党委图书馆借来的书,一沓报纸和
几本写得满满的笔记。还有一张从房东那里借来的床,两把椅子;有一扇门通达雅的房
间,门上挂着一幅很大的中国地图,上面插着许多红色和黑色的小旗。保尔取得了当地
党委的同意,可以利用党委资料室的书刊,党委还指定本城最大的港口图书馆主任当他
的读书指导。
不久他就陆续借来了大批书籍。廖莉娅看着他,觉得很惊奇,他从清早到晚上一直
埋头读书,做笔记,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休息一会儿。每天晚上,他们三个人都在廖莉娅
房间里谈天,保尔把读到的东西讲给姐妹俩听。
老头子后半夜到院子里,总是看到那个不受欢迎的房客的窗户里透出一线灯光。老
头子踮起脚,悄悄走到窗前,从窗板缝里看到了伏在桌子上读书的保尔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