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的茂密树林,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景区。这长长密林的风景春天为最好。“春暖长林莺乱枝”的诗句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此时,那绿色的长林,已经可以东南西北的,不算很远的隔河相望了。
伯阳先生还想再往前走;韩福坚持不让再走了。“走走吧,我心里难受,走一步我或许是会好些的。你可以先回去。其实我自己骑牛满可以随便走走。”
“不中,不中,说啥也不能再走远了。你自己更不能去。
这吧,等一天你好一些喽,你自己骑牛去看吧。”
“好吧。”
就这样,他们主仆二人就来了个拐牛朝东,走回家里。
第二天,天气更加美好,伯阳先生当真一个人骑牛出来游走。他又从村庄往北,走到涡河南沿,一拐向西,走二里路,又走二里路,来到昨天他们让牛止步之处。又往西走二里路,见一座窄窄的木桥架在窄窄的河面之上。
伯阳先生驱牛过桥,然后沿北边的河沿往西走。抬头一看,见一带美丽的树林鲜鲜明明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带绿色的柳树林。柳林里夹杂着桃林和梨林。一树树碧玉装成般的垂枝翠柳,新绿得能叫正常之人为之抖动心弦。那里夹杂的桃树和梨树,花儿已经盛开怒放。一树挨着一树,象朝霞,似白雪,在怎么看也看不透的新绿柳荫衬托下,它们,一簇簇,一团团,一树树,一片片,是那样的清洁,那样的素美,那样的鲜艳,那样的嫣丽。看到这些,使八十有五、雪白头发、雪白眉毛、雪白胡须的,拖着瘦弱身体、带着疾病痛苦的李伯阳先生感到了痛苦之中的一丝甜美。但是这丝甜美更衬托出了他的痛苦。说不了啊,他此时是个啥滋味。
这长林,正位于一片南靠河水的土石结构的斜坡之上。从这里往北看,那斜坡一斜往上,象是一抹青白色的山石,白石上那一片片的泥土,被锦绣一般的春草盖没。坡头是一行长满嫩嫩叶芽的白杨树。一只只黄莺之类的雀鸟儿在树枝梢头鸣叫着。
伯阳先生驱牛走至长林东端,下了牛背,将牛拴到一棵柳树之上,让它去吃那地上的新草。他一个人沿着林涧空隙往里走。
正常人可以看见,那绿荫里的梨花,一枝枝,一朵朵,素白里头透着青意。小蜜蜂那透明的翅膀弹动在似有非有之间。那开放得较晚一些的桃花,说是粉红,又有点接近鲜红。那开放得较早一些的桃花,已开始将粉红的花瓣往地上丢落。林涧的地上长满青青的芳草,象是新绿的毯子盖了似的。偶尔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白色的白土层。
伯阳先生走到这里,带着病苦,好景不知好景地走到这里,在一小片靠着水的地方坐下来。他并不觉得他是在美好的春景之中,而是觉得还在病床之上。这时一只白鹭从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飞起。
天气很好。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伯阳先生闭上眼睛。停一下,然后又将眼睛睁开。强打精神,看着那棵弯腰桃树往水皮伸去的桃花枝,和水面上漫漫漂动的桃花瓣,那清水之中游动的鳜鱼和那水底静悄悄的蓝天、悠然走动着的白云,心想:“按理说,这里该是多好啊!若在以往,我该有多喜欢哪,可是眼下我为啥只知痛若呢?”由不得自我感叹地说:“唉——!看起来是老天将要叫我离开人间了。”停了一下,他又想:“八十六岁,论说也该去了。我这岁数的人,眼下死去,已不足惜。然而,努力终生,事业未竟,何等悲哀!不能挤眼,我死也不能挤眼哪!”想到此,他又开始心慌心跳,焦躁不安,胸闷难受,情绪烦乱,而且心口那里疼痛起来。
难受一阵之后,他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说:“要使一个事业成功,靠的是努力,然而也不能否定命运。这里需要命运加努力,我已完成了天道学说的近一半,深重的疾病在身,已确确实实无法再写,正象医者告诫我的,再要掂笔,就有随时死去的危险。看来我的心慌躁烦,焦急不安,其中有诸多因素,有的是来自事业半途停止,有很多东西等着要写,急着要写,又有很多难题理不出头绪,病魔缠身,写也不好,不写也不好。这些杂念,只能会使病情加重。意念分卑劣的和高品的两种。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即使高尚的杂念也不应该再有。所应该有的只能是安心养病。因为,反正事已至此,如若任其自然,不去想它还有康复的可能。万一康复,当然可以接续着写;如若天数已到,眼下就要我死,我已尽我努力,完成了一半,心中也已无愧;如若眼下强行去写,加重病情,加速死亡,只能是自己主动拿刀割去自己事业万一成功中的那个‘万一’。看来我的心里仍然有个与天道自然不相吻合的妄为。”想到此,心里略略感到轻松一些。
然而,虽如此,疾病在身,医治不大有效,不医治又怎能会自己康复,这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来,看看静静的蓝天,看看蓝天上那悠然走动着的云朵。他勾下头来,看看静静的河水,看看河面上那随流水慢慢走动着的桃花瓣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五十年前他三十三岁时夜观星空时就似曾所悟过的一个道理,“自然界是个静体,也是个动体。它静得是那样的美好,动得是那样自然。它是按天道规律而动的。天道是最自然的,是最合规道的。它的合乎规道的周行不殆的转动是专一的,是不受任何事物干扰的。大概它的长寿就在于它有静也有动,在于它的动是运转得自然,专一,畅通无阻,不受干扰。人是从自然界造就出来,不管他的品格是否合乎天道,他的体内结构都是不会不是一个小自然界的。我猜测,除血液之外,可能有一种叫气叫精叫神的东西顺着一定的路线在转动。要不,为啥说人有三百六十经络呢。人之所以生病,除了其它原因之外,是不是因为许多种不自然的因素在体内造成了气、精、神在经络之中流动的不畅和阻碍?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流动时由于不专一而乱了规道,失去了自然和平衡?我是不是可以效法天道的静动结合,效法天道的自然,让我的已经烦乱了的意念和精气神一起,自然地,专一而不受干扰的去顺着规道流动呢?”
基于以上的想法,李伯阳先生当真以己之身做尝试,试验起以天道治病的方法来。
他在自己的体内,在除了双腿之外的躯体之心,凭想象假设出一道循环往复的路线。他并不知道他所假设出来的这条循环路线正是现代医学上所说的任脉和督脉两条脉络所构成的小循环。这小循环也叫小周天。
任脉是在人体的腹部和面部,就是从两道眉毛之间往下说,一直到小腹部,然后再从小腹部往下说,经裆下折过去,往上一直到尾闾处。督脉是在人体的背部和脑部,就是,从尾闾处往上说,一直到后脑勺,然后再从头顶折过去,一直到两条眉毛之间。任脉和督脉,两条脉络在人的上身构成一个长圆形的圆圈子,起名叫做小周天。
人体之内的精气神,可以顺着这个长圆形的路线循环流动。在流动之时,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关口。两道眉毛之间的地方,称为印堂。在印堂和鼻凹之间的那一点,名叫上鹊桥。上鹊桥就是任脉和督脉相搭桥的地方。从上鹊桥顺着任脉往下说,过了鼻口,经过咽喉,直到心口——心口处称为中丹田。中丹田算作循环路线上的第一个关口。过了中丹田,再往下说,经过腹部和肚脐,直到脐下三寸处的小腹部——这里称为下丹田。下丹田算作循环路线上的第二个关口。过了下丹田,再往下说,经过人体之裆折上去,直到谷道(肛门)和尾闾之间的地方——这里称为下鹊桥。下鹊桥是任脉和督脉又一个搭桥的地方。过了下鹊桥,顺着督脉往上说,可以直到尾闾关——尾闾关算作循环路线上的第三个关口。过了尾闾关,顺督脉再往上说,可以直到脊梁骨中段的中心点——这里称为夹脊关。夹脊关算作循环路线上的第四个关口。过了夹脊关,再往上说,可以直到后脑勺下的着枕处——这里称为玉枕关。玉枕关算作循环路线上的第五个关口。过了玉枕关,经过头把儿和头顶,可以直到眉毛上边的大脑瓜——
这里称为上丹田。上丹田是循环路线上的第六关。
伯阳先生闭上眼,按他所设想的脉络去行事。这所设想的脉络,正和现代医学上所指的路络相合辙。这真是无意相合而相合。他将自己的意念在上丹田那里集聚起来,然后让它通过各个关口,慢慢地在小周天上兜着圈子转动。转那转,转那转。没想到转着转着走神了。那里头的精、气、神,控制不住地散去了,不由自己地又想到别的什么上面去了。他想起了他的牛,想起了弄不好会晕倒河里去,甚而至于又想起了他的著作没有完成。霎时间他又心烦意乱了,甚而至于又开始胸闷、心口绞疼了。
他双手撑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青色黄牛那里去。见牛还正卧在地上慢慢地嚼草,就安下心来。
他又走回来,在一个离水边较远的、盖满新绿芳草的、长着紫花和黄花的,象床铺一般平平的小坡之上坐下来。“这里栽不下去。就是万一栽下去也有小树给挡着。”他自语一句,闭上眼睛。心里说:“不排除杂念老觉着自己身上这疼那痒,是不能真正净下心来的。天之所以能长寿,是因为它从不会考虑自身,是因为天体既是物质的可以生灭的有形状态,又是虚空的无形状态,当它归于极静的无形状态时是无论什么力量也摧不毁的。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我身。我要专气以致柔,要致虚极,守笃静。”
他所说的“专气以致柔”,在这里,意思是指,让他的精气神,专注地集一地毫不散乱地合乎规道地在体内流动,以达到自身的十分自然和柔和。他说的“致虚极,守笃静”,在这里,意思是,通过专气致柔,使自己达到极为虚空的,化为什么也没有了的状态,并且使自己保持在极虚极静的状态里,以使自己忘记一切。他定定地看着前面的一朵桃花,使自己情绪安宁下来,使自己身体轻松、自然下来。然后微闭上眼,把意念集聚在上丹田……接下去,慢慢地专一地缓和地轻松地顺着经络往下想,经过上鹊桥,顺着任脉往下想,让意念在中丹田处停一下……接下去,顺着任脉往下想,让意念在下丹田处停一下……接下去,让意念顺着任脉继续走,经下鹊桥往上去,在督脉的尾闾关处停一下……接下去,顺着督脉往上想,让意念在夹脊关上停一下……接下去,顺着督脉往上想,让意念在玉枕关处停一下……接下去,顺着督脉往上想,让意念在上丹田处停一下。
接下去,循环往复继续做。一个周天,两个周天,三个周天,五个周天。咦!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啊!他竟一下子感到病苦猛退,浑身轻松愉快起来。
“奇妙啊!真没想到!”他心里说。遇上了妙窍,他再也无法舍弃,紧紧接着,又继续去做。又是一个周天,两个周天,三个周天,五个周天。又接下去,一连做了九个周天。咦!更是没想到,他当真的进入了虚极笃静的状态之中。他感到浑身松舒,柔和自然,温热清凉,麻软舒适。先上来是象坐在柔软的棉花里,接下去是仿佛没有了自己的身子而躺入了柔美的云朵里,又象是飞入了甜美软和的春梦中。轻盈飘渺,简直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时间观念,这是一种身死神活,既不是睡着,又不是正常的清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