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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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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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每日总得好两百人出进,不是拖一爿,就是挂一块,赛如一群叫化子似的。从前的风气,无论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头、颜色,大家都要比赛谁比谁的时样,事到如今,谁比谁穿的破烂,那个穿的顶顶破烂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说:“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过了一两天,果然委了出来。大家得了这个捷径,索性于公事上全不过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里的估衣铺,破烂袍褂一概卖完;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亦一律搜买净尽。大家都知道官场上的人专门搜罗旧货,因此价钱飞涨,竟比新货还要价昂一倍。过了些时,有些外府州、县来省禀到,晓得中丞这个脾气,不敢穿着新衣禀见,只得赶买旧的;无奈估衣铺通通走遍,旧货无存,甚至捏着两三倍的钱还没处去买一件。有些同寅当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后来处州府底下有一个老知县,已经多年不进省了,这番因新抚到任,不得不来一次。到省之后,听得这个风声,无奈为时已迟,没处去买;而且同寅当中久不来往,无处告贷。这位县太爷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这时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镇、副以下,没有一个不遵他的号令。他不欢喜新衣服,一时风气大变,没有一个不是穿的极破烂不堪的。不料这位县太爷,这天竟着了簇新袍褂前来禀见。同时禀见的人,一班有五六个,独他一个与众不同。大众都瞧着奇怪,就是署院见了也以为稀奇。
等到坐定之后,谈了两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着面孔先发话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一直还是从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个新章,而且还叫巡捕传知你们各位,谅你老兄现在也该晓得的了?”这位知县连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日一到省,就听得人说大人这个章程。卑职何敢故违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旧的穿了来见大人。谁知这旧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职也买他不起。”署院道:“这是甚么缘故呢?”知县道:“自从大人下了这个号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吩咐,不敢穿新衣裳来禀见,因此不得不买旧的。估衣铺里晓得大众都要这个,所以旧的价钱比新的反贵得一两倍不等。卑职这身袍褂还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别人,早已穿旧的了,卑职深知物力艰难,每逢穿到身上,格外爱惜,格外当心,所以到如今还同新的一样。《朱子家训》上有句话:‘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佩服是这两句。”
署院听到这里,心中甚为高兴,面孔上渐渐的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又说道:“其实旧衣裳何必定要自己去买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又是旧的呢。”知县更正言厉色的答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来只穿着来见大人,下去仍得送还人家。既把旧的还了人家,将来不免总要再穿新的。这便是卑职穿了旧的专门来哄骗大人的了。卑职虽不才,要欺骗大人,卑职实实不敢!今日卑职故违大人禁令,自知罪有应得。大人若把卑职撤任、参官,卑职都死而无怨;若要卑职欺瞒大人,便是行止有亏,卑职宁死不从!”
署院听了,心上盘算道:“想不到这人倒如此硬绷,说的话句句有理,不好怎么样他。”立刻满面堆着笑,说道:“你老兄真是个诚笃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这样,吏治还怕没有起色吗?”随手又问了几句民情怎样,年岁怎样,方才端茶送客。这知县后来又穿着新衣裳上辕禀见过几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汤,叫他先行回任,将来出个大点的缺还要借重。知县禀辞回任去后,胆小的仍然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来见。有两个胆子稍些大点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有时候也穿件把。问起来,便说旧衣服价钱大,实在买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顶过两次,也渐渐的不来责备这个了。
署院来此查办事件的时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约摸耽搁了一两个月,自从接印之后,传见属员,清理公事,转眼又有两个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气了。他自己要装清俭,不穿皮衣,一众官员都进着穿了棉袍褂上院。齐巧这年又冷的早,已下过一场大雪。有些该钱的老爷,外面虽穿棉袍褂,里面都穿丝棉小棉袄,狐皮紧身,所以尚不觉冷,不过面子上太单薄些罢了。至于一般穷候补老爷们:因为署院不喜这个,齐巧没得钱用,乐得早早把他当在当铺里去了。谁知天气一变,每天清早起来上衙门,可怜直冻得索索的抖。起初藩台还遵他的功令,后来熬不住了,便说:“我们出来做官,主子原是叫我们出来享福的,不是叫我们来做化子的。官场上的人都寒酸到这个地位,明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并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抚台见了,很不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终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说别的。后来藩台去后,他便同师爷们谈起这事,说:“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个晓得藩台底细的,回说道:“现在某人进了军机,该应他阔起来了。”署院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今吏部满尚书某协办的私人。昨儿奉上谕,这位协办进了军机,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时硬绷起来,连抚台都不在他眼里了。
抚台晓得了这个缘故,虽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便自己写了一道手谕,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几千分,折成手折一样,除通饬各属分派外,一个官厅子上一定要摆上几百本,每一个官发一本。手谕上写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已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竟,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适体御寒足矣,何须争新炫富,必合时趋。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
云云。等到这张手谕印了出来,署院有意特特为为拿红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给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两声,搁在一旁,不去理会。
第二天仍然穿着他的贵重细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厅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齐之后,他老人家先发话道:“中丞的手谕,料想诸位都见过了?”各位大人齐说:“见过。”藩台道:“像我们这样做官,一定发不了财。”众人听他说的诧异,一齐要请教。藩台道:“像我们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几十万两银子存在钱庄上生利,银子怎么不要多出来呢。我们呢,穿又讲究,吃又讲究,缺好亦不会剩钱,缺不好更不用说了。但是我们自己丢脸不要紧,如此堂堂大国一个方面大员,连着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国人瞧着还成个甚么样儿呢?如今正闹着借洋债开铁路,你穷到这步田地,外国人谁相信你,谁肯借钱给你用?”藩台这话,一半是庄论,一半是戏言。他原仗着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敢如此。其余的官只有相对无言,不敢回答一语。有些人故意走走开,怕风声传到抚院跟前,致干未便。那知这位署院小耳朵极多,藩台议论的话,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诉了他,把他气的了不得,满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动他的手。
齐巧有借钱给中国要包办浙江铁路的一个洋商前来拜见,谈完公事,洋商见他这个寒酸样子,便拿他开心道:“贵抚台做官实在清廉,我们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这几十年的官,一个钱都不剩。”洋商道:“你们贵国,这几年为了赔款,国家也弄穷了,百姓也弄穷了。我们的意思,总以为你贵抚台是有钱的;如今听你的话,看你的这个样子,才晓得你贵抚台也是一个钱没有。我还记忆得两年前头,我曾到过你们贵省一趟,齐巧亦是冬天,天气冷得很,你们洋务局里的老爷们,一个个都穿着很好的皮袍子;这趟来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见得你们贵国的现在情形,实在穷得很!”署院道:“为此,所以要赶紧的想把铁路开通。能够商务一兴旺,或者有个挽回。”洋商道:“贵省的官都穷到这步田地,我们有点不放心。我们的钱,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给你们。只要我们把钱借给你们,你们贵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说完这两句话,拿眼瞅着署院只是笑。
署院这时候正为着铁路借款的事要与洋商磋磨,今听他如此一番言语,不觉大惊失色。又想起藩台背后的话果然不错,他倒有点先见。现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个法子把事情挽回转来。想了一想,便对洋商道:“你嫌他们穷,老实对你说,他们其实不是真穷,是我兄弟嫌他们穿的衣服太华丽,不准他们穿,所以他们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过天来看,包管另换一个样儿。但是穿的过于怎么讲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总叫他一个适中便了。”洋商道:“正是,我也奇怪,你们贵省里的厘金又好,贵国官声上又是中饱惯的,怎么一时就会穷起来?真正叫人不相信。贵抚台不说清楚,我是一辈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脸一红,淡淡的说了几句闲话,洋商方才辞去。署院回来心上甚是闷闷,因为大局所关,不得不委屈相从。次日接见司、道的时候,他便发言道:“兄弟的脾气是古板一路。兄弟总恨这江、浙两省近来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后,事事以撙节为先。现在几个月下来,居然上行下效,草偃风行,兄弟心上甚是高兴。但是兄弟一个人是省俭惯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罢,不穿也罢,诸位衣服虽然不必过于奢靡,然而体制所关,也不可过于寒俭。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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