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停一刻,才见黑八哥从里头出来,招呼他上去。贾大少爷头也不敢抬,跟了就走。黑八哥把他一领领到堂屋里。只见居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坐了一个人。桌子上并无东西,只有一把小茶壶,一个茶盅。上面那个人坐在那里,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贾大少爷进来已经多时,他那里还没有瞧见。一面喝茶,一面慢慢的说道:“怎么还不进来?”只见八哥躬身回道:“贾某人在这里叩见大叔。”一面又使眼色给贾大少爷,叫他行礼。贾大少爷赶忙跪下磕头。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连说:“请起。……恕我年纪大了,还不动礼。老大,给他个座位,坐下好说话。”贾大少爷还不敢坐。黑大叔又让了一次,方才扭扭捏捏的斜签着身子,脸朝上,坐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问他父亲好。贾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回答,又说:“父亲给大叔请安。”黑大叔听了不自在,对他侄儿说道:“他可是贾筱芝的少爷不是?”八哥回称一声“是”。黑大叔又回过脸儿朝贾大少爷说道:“你父亲叫我大叔,你是他儿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辈分有点不对罢?”说完,哈哈大笑。贾大少爷一听此言,惶恐无地,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楞了半天,刚要开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儿说道:“你领他到外头去歇歇,没有事情,可叫他常来走走。都是自己孩子们,咱亦不同他客气了。”贾大少爷听说,只好跟了黑八哥退了出来。他退出去的时候,还一步步的慢走,意思以为大叔总得起身送他。岂知黑大叔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贾大少爷报着自己的名字,告别了一声,只见大叔把头点了一点,一面低了下去,连屁股并没有抬起,在他已经算是送过客的了。
贾大少爷出来,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儿心头乱撞。仍旧无心观看里头的景致,跟着黑八哥一路出来,曲曲弯弯,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车的所在,仍旧坐了车,电掣风驰的一直出城,到得黄胖姑钱庄门口,下车进去。此时黑八哥因有他事,并未同来。黄胖姑接着,忙问:“今天去见着没有?”贾大少爷回称:“见着的。”黄胖姑立刻深深作了一个揖,说道:“恭喜恭喜!”贾大少爷一面还礼,一面问道:“见他一面有什么喜在里头?”黄胖姑道:“你引见见皇上倒有限,你能够见得他老人家一面,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见皇上未必就有好处,他老人家肯见你,你试试看,等到召见下来,你才服我姓黄的不是说的假话!”贾大少爷依旧将信将疑的辞别回去。
这时候离着引见的日期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车拜客,朋友请吃饭,此外并无别事。
一天正从拜客回来,顺便拢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劈面说道:“我正想来找你,你来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贾大少爷忙问:“何事?”黄胖姑道:“有个机会在这里,不知道你肯不肯……”贾大少爷又问:“是什么机会?”黄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帐房里面,低低的同他讲道:“不是别的,为的是上头现在有一个园子已经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项还缺不少。这个原是八哥他叔叔关照:说有甚么外省引见人员,以及巨富豪商,只要报效,他都可以奏明上头,给他好处。朝廷还怕少了钱盖不起个园子?不过上头的意思,为的是游玩所在,不肯开支正帑,这也是黑大叔上的条陈,开这一条路,准人家报效。我想你老弟不是想放实缺吗?趁这机会报效上去,黑大叔那里,我们是熟门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们说好话。你自己盘算盘算。依我看起来,这个机会是万万不好错过!
贾大少爷听了,心上喜的发痒痒,又问道:“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吗?”黄胖姑道:“这个自然!拿不稳,也不来关照你了。你引见之后,第二天召见下来,头一条上谕,军机处存记,那是坐稳的。只要第三天有什么缺出,军机把单子开上去,单子上有你的名字,里头有了这个底子,黑大叔再在旁边一带衬,这个缺还会给别人吗。”贾大少爷道:“设或是个苦缺,怎么样呢?”黄胖姑道:“一分行钱一分货。你拚得出大价钱,他肯拿行货给你吗?这个卖买我们经手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骗人,以后还望别人来上钩吗。”一席话更把个贾大少爷说的快活起来,赛如已经得了实缺似的,便问:“大约要报效多少银子?这银子几时要缴?”黄胖姑道:“银子缴的越快越好,早缴早放缺。至于数目,看你要得个甚么缺,自然好缺多些,坏缺少些。”
贾大少爷道:“像上海道这们一个缺,要报效多少银子呢?”黄胖姑把头摇了两摇道:“怎么你想到这个缺?这是海关道,要有人保过记名以海关道简放才轮得着。然而有了钱呢,亦办得到,随例弄个什么人保上一保,好在里头明白,没有不准的。今天记名,明天就放缺,谁能说我们不是。至于报效的钱,面子上倒也有限。不过这个缺,里头一向当他一块肥肉:从前定的价钱,多则十几万,少则十万也来了;现在这两年,听说出息比前头好,所以价钱也就放大了。新近有个什么人要谋这个缺,里头一定要他五十万,他出到三十五万里头还不答应。”贾大少爷听说,把舌头一伸道:“要报效这许多么?”黄胖姑道:“你怎么越说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说过面子上有限吗?报效的钱是面子上的钱,就是盖造园子用的;你多报效也好,少报效也好,不过借此为名,总管好替你说话。至于所说的五十万,那是里头大众分的。你倘若不要上海道,再次一肩的缺,价钱自然也会便宜些。”贾大少爷楞了半天,说道:“钱来不及,亦是没有法想。但是使了这许多钱,总得弄个好点的缺,可以捞回两个。”黄胖姑道:“五十万呢,本来太多,而且人家一个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会化钱,难道人家就不会化钱。你就是要,人家也未必肯让。现在我替你想,随便化上十几万,弄他一个别的实缺。只要有钱,倒也并不在乎关道。你道如何?”
贾大少爷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共汇来十万银子,已经用去一大半了。现在再要打电报给老人家。你晓得我们老人家的脾气,我的事他是不管的。现在至少再凑个十万才够使,而且还要报效。”黄胖姑道:“报效有了一万尽够的了。光安置里头,再有十万也好了。现在只要你再凑十万,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实缺到手。”贾大少爷道:“这个我知道。但是十万银子从那里去筹呢?”意思想要黄胖姑担保替他去借。同黄胖姑商量,黄胖姑道:“借是有处借,但有利钱大些。我们自己人,不好叫你吃这个亏。”贾大少爷道:“横竖几天就有实缺的,等到有了缺,还怕出不起利钱吗?只求早点放缺,就有在里头了。”黄胖姑听罢,便不慌不忙,说出一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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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模棱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却说贾大少爷因为要报效园子的工程,又想走门子放实缺,两路夹攻,尚短少十万银子之谱,托黄胖姑替他担保,暂时挪借。黄胖姑忽有所触,想着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就是上回书所说黑八哥请吃饭,在座的那个时筱仁时太守。
这位时太守本来广有家财,此番进京引见,也汇来十几万银子,预备过班上兑之后,带着谋干。只因他这个知府是在广西边防案内保举来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到过广西,然而仗着钱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举在内。其实这种事情各省皆有,并不稀奇。至于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军门,一直在边界上带兵防堵。近来为着克扣军饷,保举不实,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奉旨革职,押解来京治罪。这道圣旨一下,早把时筱仁吓毛了。这时筱仁初进京的时候,拉拢黑八哥,拜把子,送东西,意思想拚命的干一干;等到得着这个风声,吓得他把头一缩,非但不敢引见,并且不敢拜客,终日躲在店里,惟恐怕都老爷出他的花样。等到夜里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现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这个岔子,连你都带累的不好,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过一阵再出来的为是。就是我们家叔虽然不怕甚么都老爷,然而你是一个知府,还够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头去说话。”时筱仁听了这话觉着没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许多。
黄胖姑的消息是顶灵不过的,晓得他有银子存在京里,一时不但拿出来使用,便想把他拉来,叫他借钱与贾大少爷,自己于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说道:“人是有一个,不过人家晓得你办这种事情,利钱是大的。”贾大少爷问:“要多少利钱?”黄胖姑道:“总得三分起码。”贾大少爷嫌多。黄胖姑道:“你别嫌多,且等我找到那个人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再讲。”贾大少爷道:“如此,拜托费心了。”当时别去,说明明日一早来听回音。等他去后,黄胖姑果然去把时筱仁找了来,先宽慰他几句,又替他出主意,劝他忍耐几时,所说的话无非同黑八哥一样,慢慢的才说到他的钱:“放在京里钱庄上,以前为着就要提用,谅来是没有利钱的。现在一时既然用不着,何如提了出来,到底可以寻两个利钱,总比干放着好。不比钱少,十几万银子果然放起来,就以五六厘钱一月而论,却也不在少处,大约你一个月在京里的浇裹连着挥霍也尽够了。”一句话提醒了时筱仁,心中甚以为是,不过五六厘钱一个月还嫌少,一定要七厘。黄胖姑暂时不答应他。等到第二天贾大少爷来讨回信,便同他说:“银子人家肯借,利钱好容易讲到二分半,一丝一毫不能少,订期三个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凭据,必须由我手里借给你,将来你不还钱,人家只问我要。老弟,这事情是我劝你办的,好处你得,这副十万银子的重担却在愚兄身上。但是小号里股东并不是愚兄一个,如今要小号出这张票子,你得找个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为的是几个股东跟前有个交代。”贾大少爷一听利钱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宽了半条心。幸亏他会拉拢,亲戚世谊当中很有几个有名望的在京,出钱买缺又是当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为奇,倒反极力怂恿。当时就有几位出来做保。黄胖姑又把时筱仁找了来,由本店出立存折给他,时筱仁更觉放心。但是黄胖姑一口咬定,利钱只有五厘半。时筱仁只好由他。闲话休题。且说贾大少爷钱已借到,又会过八哥几面。八哥满口答应说:“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容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同班引见的会着了好几位。在外头等了三四个钟头,一直等到八点钟,才由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们带了进去。不知道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当下逐一背过履历,交代过排场,司官又带他们从西首走了下来。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又要谢恩,又要到各位军机大人前禀安,真是忙个不了。
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