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计算两个极点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黄昏说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盖上那条美丽的红领带
雪线
作者:郑愁予
廊上的风的小脚步踩着我午睡的尾巴
一枝藤蔓越了窗……
我采一个守势,将镜子挂在高处
对了,我要我小雪山的梦呢!
别离的日子刻成标高
我的离愁已耸出云表了
所以我是雪线以上的生物
春的睫毛竟掩上我的窗
如果说白眼球算得诅咒
哪哪,我把镜子挂在高处
晚云
作者:郑愁予
七月来了,七月的晚云如山
仰视那蓝河多峡而柔缓
突然,秋垂落其飘带,解其锦囊
摇摆在整个大平原上的小手都握了黄金
又像是冬天
匆忙的鹌鹑们走卅里积雪的夜路
赶年关最后的集……
钟声
作者:郑愁予
七月来了,七月去了……
七月遗下我们
八月来了
八月临去的时候
却接走那卖花的老头儿……
于是,小教堂的钟
安祥的响起
穿白衣归家的牧师
安祥地擦着汗
我们默默地听着,看着
安祥地等着……
终有一次钟声里
总一个月份
也把我们静静地接了去……
乡音
作者:郑愁予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赛
在一个冰冷的围场,我们是同槽栓过马的
我在温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旧日的旅伴,我很孤独
我想告诉他,昔日小栈房坑上的铜火盆
我们并手烤过也对酒歌过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阳,一切的热源
而为什么挨近时冷,远离时反暖,我也深深纳闷着
偈
作者:郑愁予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定
作者:郑愁予
我将时间在我的生命里退役
对诸神或是对魔鬼我将宣布和平了
让眼之剑光徐徐入
对星天,或是对海,对一往的恨事儿,我瞑目
宇宙也遗忘我,遗去一切,静静地
我更长于永恒,小于一粒微尘
客来小城
作者:郑愁予
三月临幸这小城
春的事物堆缀着……
悠悠的流水如带
在石桥下打着结子的,而且
三月的绿色如流水……
客来小城,巷子寂静
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
远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
错误
作者: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港夜
远处的锚响如断续的钟声
云像小鱼浮进那柔动的圆浑……
小小的波涛带着成熟的佣懒
轻贴上船舷,那样地腻,与软
渡口的石阶落向忧邃
这港,静的像被母亲的手抚睡
灯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楼
小舟的影,像鹰一样,像风一样穿过……
梦土上
作者:郑愁予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该有一个人倚门等我
等我带来新书,和修理好的琴
而我只带来一壶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离去
云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个隐隐的思念上
高处没有鸟喉,没有花靥
我在一片冷冷的梦土上……
森林已在我脚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头
那篱笆已见到,转弯却又隐去了
赋别
作者:郑愁予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争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争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着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雨季的云
作者:郑愁予
万线的风筝,被港外的青山牵住了,
那原是波浪的形质,正瓢瓢摇摇地。
偶然,有人举出十月的手,
却感叹握来八月的潮湿;
是的,既不能御风筝为家居的筏子,
还不如在小醺中忍受,青山的游戏。
裸的先知
作者:郑愁予
与一艘邮轮同裸于热带的海湾
那钢铁动物的好看的肌肤
被春天刺了些绿色的纹身
我记得,而我什么都没穿
(连纹身都没有)
如果不是一些凤凰木的阴影
我会被长羽毛的海鸟羞死
我那时,正是个被掷的水手
因我割了所有旅人的影子用以酿酒
(那些伪盖着下肢的过客
为了留下满世的子女?)
啊,当春来,饮着那
饮着那酒的我的裸体便美成一支红珊瑚
盛装的时候
作者:郑愁予
我如果是你,我将在黑夜的小巷巡行
常停于哭泣的门前,寻找那死亡
接近死亡,而将我的襟花插上那
才才冷僵的头颅
我是从舞会出来,正疑惑
空了的敞厅遗给谁,我便在有哭声的门前
那门前的阶上静候,新出壳的灵魂
会被我的花香买动,会说给我
死亡和空了的敞厅留给谁
我愿我恰在盛装的时候
在有哭泣的地方寻到
尚未*化的灵魂
我多么愿望,即使死亡是向地狱
我如果确能知道这一点
我便再去明日的拜会,去忍受女子和空了的敞厅
哎,此际我便是你,美少年而耽于逸乐
最后的春闱
作者:郑愁予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斜飞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收拾远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云雨
此去将入最后的春闱,啊,最后的一次
离别十年的荆窗,欲嬴归眩目的朱楣
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么?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于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
喜我顿悟于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右边的人
作者:郑愁予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
冥然间,儿时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
莫是要接我们同去!去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迟迟的步履,缓慢又确实的到达:
啊,我们已快到达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们,老年的夫妻,以着白发垂长的速度
月光流着,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屡种于我肩上的每日的栖息,已结实为长眠
当双连的纸艺复平,你便在我的右边隐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边隐逝,那时
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将向下,更下
将我们轻轻地覆盖
编秋草
作者:郑愁予
一
试看,编织秋的晨与夜
像芒草的叶箨
编织那左与右,制一双赶路的鞋子
看哪,那穿看晨与夜的,赶路的雁来了
我猜想,那雁的记忆
多是寒了的,与暑了的追迫
二
岛上的秋晨,老是迭挂看
一幅幅黄花的黄与棕榈的棕
而我透明板下的,却是你画的北方
那儿大地的粗糙在这里压平
风沙与理想都变得细腻
每想起,如同成群奔驰的牧马
麦子熟了,熟在九月牧人的──
风的鞭子下
啊,北方
古老的磨磐
年年磨着新的麦子
三
我是不会织锦的,你早知道
而我心丝扭成的小绳啊
却老拖着别离的日子
是雾凝成了露珠,抑乎露珠化成了雾
谁让我们有着的总是太阳与月亮的争执
一束别离的日子
像黄花置于年华的空瓶上
如果置花的是你,秋天哪:
我便欣然地收下吧
四
月儿圆过了,已是晚秋,
我要说今年的西风太早。
连日的都城过看圣节的欢乐
我突想归去
为甚么过了双十才是重阳
惦记着十月的港上,那儿
十月的青空多游云
海上多白浪
我想登高望你,“海原”原是寂寞的
争看纵放又争看谢落──
遍开着白花不结一颗果
厝骨塔
作者:郑愁予
幽灵们静坐于无叠席的冥塔的小室内
当春风摇响铁马时
幽灵们默扶看小拱窗浏览野寺的风光
我和我的战伴也在着,挤在众多的安息者之间
也浏览着,而且回想最后一役的时节
窗下是熟习的扫叶老僧走过去
依旧是这三个樵夫也走过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儿子竟是今日的游客呢
他穿着染了色的我的旧军衣,他指点着
与学科学的女友争论一撮骨灰在夜间能燃烧多久
小站之站
作者:郑愁予
──有赠
两列车相遇于一小站,是夜央后四时
两列车的两列小窗有许多是对着的
偶有人落下百叶扉,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所在
这是一个小站……
会不会有两个人同落小窗相对
啊,竟是久违的童侣
在同向黎明而反向的路上碰到了
但是,风雨隔绝的十二月,腊末的夜寒深重
而且,这年代一如旅人的梦是无惊喜的
召魂
作者:郑愁予
为杨唤十年祭作
当长夜向黎明陡斜
其不禁渐渐滑入冥思的
是惘然伫候的召魂人
在多骑楼的台北
犹须披起鞍一样的上衣
我已中年的躯体畏惧早寒
星敲门遄访星皆为携手放逐
而此夜惟盼你这菊花客来(注)
如与我结伴的信约一似十年前
要遨游去(便不能让你担心)
我会多喝些酒掩饰我衰竭的双膝
但晨空澹澹如水
那浮着的薄月如即溶的冰
(不就是骑楼下的百万姓氏!)
但窄门无声你不来
哎哎我岂是情怯于摒挡的人
(注)杨唤生于菊花岛
望乡人
作者:郑愁予
记诗人于右任陵
塔纠结铁马成雷
笙的诸指将风捏为谶语
蝴蝶飞自焚梦的铜鼐
净土无花净土黄昏
晚归的春寒悉悉有声
啊双狮涉着云欲去
华表振看翅对立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或会推门于月圆之夕
看四个海围汐着故国万里
依旧是长髯飘飞依旧是──
啊高山上昂立的望乡人
以吟哦独对天地
野柳岬归省
作者:郑愁予
又是云焚日葬过了这儿
近乡总是情怯的
而草履已自解长发也已散就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大风动着北海岸
渔火或星的闪处
参差着诸神与我的龛席
浪子未老还家豪情为归渡流断
飞直的长发留入鼓鼓的大风
翻使如幕的北海倒卷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苍茫自腋下升起这时份
多么多么地思饮
待捧只圆月那种巨樽
在诸神……我的弟兄间传递
浪子天涯归省
诸神为弟我便自塑为兄
(兄弟!儿欲养而亲何在!)
当扑腾的柳花湿面家酿已封唇
啊月色漾漾的酒下
凡微醺之貌总是孪生
后记:我写过野柳的诗,这一首才是几经窜改的
定品。野柳岬处于北海岸(观音迄三貂角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