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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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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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股长说;
“你倒爽快,不说二话。”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走。当天下晚,李大个子在家里,一宿没有睡,只听见他的打铁场里叮里当啷响一宿。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他家的门还叫不开。大个子蹽了。铁砧、风箱、锤子、锅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双破欤B,一个破碗架。
李大个子带一柄斧头,一把锄头,溜出南门,连夜跑了二十里,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码子的下边,脚露在外边,蒙了白白一层霜,像小雪似的,冻得直哆嗦。
往后,他到了南岭子,提着斧头,整了些木头,割了些洋草,又脱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里,搭起一个小窝棚。白日,怕人来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树林子里,他瞅见人,人瞅不见他。下晚,回到小窝棚里避风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床上,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啾啾地叫着,他用手一探,触着一段冰凉冰凉的长圆的东西,把他心都吓凉了。那家伙扭出窝棚去,钻进草里了,没有伤害他。那是一条大长虫。
秋天的山里,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里红①、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时候,还能跑到几里外去抢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药野鸡,整沙鸡。运气好,整到一只狍子,皮子能铺盖,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菜。他对对付付过了快一年,当了快到一年的黑户,还开了一些荒地,种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后,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农会的时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谈一宿。他说:“让我寻思寻思,”他又寻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来找白玉山说道:
“老弟,不是我不乐意参加。我是不乐意随河打淌②。我要在自己的脑瓜子里转一转,自己的心思得从自己的脑瓜子里钻出来,这才对劲。”
“如今你脑瓜子里钻出来的是啥心思呢?”白玉山笑着问他。
“我现在寻思,就是有人用刀子拉我的脖子,也要跟共产党跟到底。”
①山丁子和山里红都是小圆野果,到秋色红,味酸甜。
②随波逐流。
李常有成了农会的正式会员,并且当了小组长。
这天下晚,他把白玉山劝到自己的家里,问他两口子干仗的原因,白玉山道:
“说不上。”
李大个子笑起来说:
“看你这人,还是那样稀里糊涂的,跟屋里人干一下晚的仗,还不明白是为啥?看,天头发白,快亮天了,咱们来作点什么塞塞肚子,回头我去劝劝大嫂子,叫她消消气。”说到这儿,李常有放低声音说:“兄弟,穷帮穷,富帮富,你如今是农会委员,是咱们穷哥们的头行人,快别吵吵,叫那些不在会的人瞅着笑话。来吧,你去园子里摘点黄瓜豆角,我来烧火做饭。”
吃罢早饭,白玉山在李常有家里呆着。大个子急急忙忙赶到白玉山的院子里。白大嫂子正端着一瓢泔水倒在当院猪槽里,她在喂猪。她又喂了一只白花小壳囊。看见李大个子迈进院子,她装着没有看见似地低下头来,拿一块木片去搅动那掺了西蔓谷的泔水。早晨的黄灿灿的太阳,透过院子东边一排柳树的茂盛的枝叶,照着她微微有些蓬乱的黑黑的疙疸鬏儿①上的银首饰,闪闪地发亮。
①发髻。
“大嫂子!”李大个子走到她跟前,叫她一声。她仰起脸来,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还是皱着在一起,她的气还没有消尽。
“这壳囊的骨架子好大,到年准能杀二百来斤。”李大个子先唠唠闲嗑。
“嗯哪。”白大嫂子淡淡地随便地答应,并不抬头。她还在生白玉山的气,捎带也不满意大个子。在她看来,李大个子不该管闲事,把白玉山拉走,没有给她出出气。搅完猪食,她噘着嘴,拿着瓢,转身就往屋里走。李大个子跟在她背后,想要劝解,只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走进东屋,看见炕席上晾着一件青布小衫子,想起白玉山正光着脊梁。他灵机一动,撒了一个谎:
“老白下晚挨了浇,又没穿衣,想是冻着了,脑瓜子痛得蝎虎。”
“痛死他,痛死他!”白大嫂子坐到炕头上,拿起针线活,这样地说。李大个子坐在对面北炕上,想不出法子,他用唾沫粘着烟卷,寻思还是先唠些家常。他东一句,西一句,尽谈一些过日子的事情。忽然,他说:
“前年秋天,你不是也有一个壳囊吗?到年杀了多少斤?”他故意问。
“还到年哩。”白大嫂子说,“才到秋,叫韩老六搁洋炮打死了。”说到这,她记起了她的一连串的不幸,她的眼睛潮湿了。由于壳囊,她又想起她的小扣子。深深知道他们的家庭底细的大个子,趁着这机会说:
“你看我倒忘了,你的小扣子不是那年死的吗?”
“可不是,叫韩老六给整死的。”白大嫂子火了,狠狠地骂道:“那个老王八,该摊个炸子儿①。”
①一种步枪子弹,打在人身上,弹头开裂,出口很大。李大个子看见她的火气已经转换了方向,就跟她说起韩老六的种种的可恶,又说农工会的人,就是要叫大伙起来,打倒韩老六的。“也是替你小扣子报仇呀,大嫂子。”
“这我明白。”白大嫂子说,“我可不知道,见天下晚他去串门子,尽干些啥?”
“白天人家要下地,老白也有活,只好到下晚出去。”白大嫂子低下头来,这回不是生气,而是不大好意思。听了韩长脖的一句话,无缘无故闹起来,自己也觉得对不住当家的,捎带也对不起这个和事的大个子。
“谁跟你嚼舌头,说老白在外干啥的?”李大个子问。白大嫂子说起这事的经过。李大个子说:
“谁叫你信那种人的话呢?”
“他不也是穷人吗?”白大嫂子明明知道上当了,还是说了这一句来给自己掩饰。
“你是外屯才搬来的吗?你还不明白他那个埋汰底子?”李大个子说。
“我寻思,人一穷下来,总该有点穷人的骨气。”白大嫂子说。
“他不是人,说的话也不是人话。白大哥的人品你还能犯疑?他一心一意为大伙,你不帮他,倒拖他后腿……”
“不用提了,都怨那该死的长脖子。他脑瓜还痛吗?”“他是谁?你说老白?你不叨咕①他,他脑瓜子就不痛了。”李常有说,笑着抬起身子来,“我就去叫他回来。”他迈步出门。
①咒。
“你别忙走,请把这衫子给他捎去。”
李大个子走了以后,白大嫂子对着镜子,拢拢头发,慌忙走到东院老于家,借十二个鸡蛋。老白回来,两口子见面,都不提起干仗的事情。往后,她煮了两只蛋给他吃。这一天,老白铲了一天地,赶落黑才回。放下晚饭的筷子,他要往工作队去。白大嫂子又到南园子里摘了一篮子嫩豆角黄瓜,里面还放着十个借来的鸡蛋,叫老白捎去,送给萧队长。根据工作队规矩,萧队长婉言拒绝了。
下晚,白玉山回得早点儿,月芽从窗口照射进来,因为太热,也因为爱惜衣裳,白玉山脱了他的青布小衫子。他敞着怀,露着一个大胸脯,躺在炕梢。他们这才唠起干仗的事。“看你那一股醋劲,也不‘调查研究’的。”白玉山说,从工作队里学了些个新话,“调查研究”也是里头的一个。
第12节
八月初头,小麦黄了。看不到边儿的绿色的庄稼地,有了好些黄灿灿的小块,这是麦地。屯落东边的泡子①里,菱角开着小小的金黄的花朵,星星点点的,漂在水面上,夹在确青的蒲草的中间,老远看去,这些小小的花朵,连成了黄乎乎的一片。远远的南岭,像云烟似的,贴在蓝色的天边。燕子啾啾地叫着,在天空里飞来飞去,寻找吃的东西,完了又停在房檐下,用嘴壳刷洗它们的毛羽。雨水挺多,园子里种下的瓜菜,从来不浇水。天空没有完全干净的时候,总有一片或两片雪白的或是乌黑的浮云。在白天,太阳照射着,热毛子马②熬得气乎乎,狗吐出舌头。可是,到下晚,大风刮起来,高粱和苞米的叶子沙拉拉地发响。西北悬天起了乌黑的云朵,不大一会,瓢泼大雨到来了,夹着炸雷和闪电,因为三天两头地下雨,道上黑泥总是不干的,出门的人们都是光着脚丫子,顺着道沿走。
①大池塘。
②一种病态的马,夏长毛,畏热,冬落毛,怕冷。
离开二次斗争会,有些日子了。赵玉林、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黑白不停地在屯子里活动,已经团结了一帮子人。农会由三十多个人,扩大成为六十多个了。刘德山在下雨天不下地的时候,也去跟小户唠唠。他常常上工作队里去,把他作的事,联络的人,告诉萧队长。李常有笑他,说他是到萧队长跟前去卖功,不是实心眼地为工作。有一天,刘德山从工作队出来,在公路上走,韩长脖正迎面走来,他来不及躲开,就用笑脸迎上去。韩长脖冷笑两声问他道:
“做了官了。生产委员算几品?”
“老弟,是时候赶的,推也推不掉,你还不明白?”刘德山赔笑。
“听说又开斗争大会,该斗谁了?”韩长脖趁势追问他一句。
“说不上,咱生产委员专门管生产。”刘德山说。他也是痛恨韩家的,虽说不敢撕破脸,去得罪他们,也不愿跟长脖子说实在话。他早知道,又要斗争韩老六,但是他不说,支吾几句躲开了。
萧队长跟老田头谈过好多回,了解了他的三间房的故事,鼓动他跟韩老六斗争。
“怕是整不下。”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道。
“你不要往后撤就行,大伙准给你撑腰。”赵玉林说。“好吧。”老田头说,还是挺勉强。
萧队长召集工作队跟积极分子开了个小会,这个会议比较地秘密。大伙决定:以老田头的姑娘的事件为中心,来斗韩老六。大伙同意事先把韩老六扣押。这回没有押在工作队,关在一个小土屋子里,窗户上面安了铁丝网,工作队派两个战士,拿着大枪,白玉山派两个农会的会员,拿着扎枪①,轮流看差。
第二天,早饭以后,由农会的各个小组分别通知南头和北头的小户,到学校开会。赵玉林背着钢枪,亲自担任着警戒。他站在学校的门口挡住韩家的人和袒护韩家的人,不让进会场。白玉山扛着扎枪,在会场里巡查。郭全海从课堂里搬出一张桌子来,放在操场的中间,老孙头说:“这是咱们老百姓的‘龙书案’②。”
①红缨枪。
②皇帝御案。
男子和女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离离拉拉地来了,站成一圈,围着“龙书案”,有的交头接耳地谈着,有的抬眼望着小学校的门口。在小学校的一根柱子上,一面墙上,贴好些白纸条了,上写“打倒韩凤岐”,“穷人要翻身”,“向地主讨还血债”,“分土地,分房子,倒租粮”,清算恶霸地主韩凤岐”。
自卫队把韩老六押进来时,刘胜领头叫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韩老六!”当韩老六站到“龙书案”前时,人们纷纷地议论:
“这回该着①,蹲笆篱子呐。”
①活该倒霉的意思。
“绑起来了。”
“这回不能留吧?”
“那要看他干啥不干啥的了。”
也有些人,跟韩家既不沾亲挂拐,也没有磕头拜把,单是因为自己也有地,也沾着些伪满的边,害怕斗争完了韩老六,要轮到他们头上。另外一种人,知道韩老六的儿子韩世元蹽到“中央军”那边去了,怕他再回来。还有一些人,心里寻思着,韩老六是该斗争的,但何必自己张嘴抬手呢?“出头的椽子先烂”,“慢慢看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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