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得到信,张班长说,先到元茂屯,怕胡子早已打进去了,我说不一定,咱们先赶到三甲,再往北兜剿,也不为迟,这回我猜中了吧?我知道你定能顶住。”
萧队长笑着问道:
“这些家伙押到咱们屯子里去吗?”
“不,咱们带到县里去,还要送几个给一面坡,让他们也看看活胡子。”
“韩老七得留下,给这边老百姓解恨。其余的,你们带走吧。谁去把韩老七挑出来,咱们带上。”萧队长这话还没说完,早就有好些个人到胡子群里去清查韩老七去了,他们一个一个地清查,最后有人大声地叫唤:
“韩老七没了,韩老七蹽了。”
“蹽了?”好些的人同声惊问。
“这才是,唉,跑了一条大鱼,捞了一网虾。”花永喜说。“这叫放虎归山,给元茂屯留下个祸根。”一个戴草帽的人说道。言语之间,隐隐含着责怪马连长的意思。
“说是要捉活的,我寻思,能抓活的吗?不能吧?地面这么宽,人家一钻进庄稼棵子里,千军万马也找他不到呀。”“嗯哪,韩老七可狡猾哩,两条腿的数野鸡,四条腿的数狐狸,除开狐狸和野鸡,就数他了。”第三个人说。
“这家伙蝎虎,”花永喜插嘴,“五月胡子打进元茂屯,他挎着他的那棵大镜面,后面跟两个,背着大枪,拿着棒子,白天放哨,下晚挨家挨户扎古丁,翻箱倒柜,啥啥都拿,把娘们的衣裳裤子都剥了,娘们光着腚,坐在炕头,羞得抬不起头来,韩老七还嬉皮笑脸叫她们站起来,给他瞅瞅。”
“真是,谁家没遭他的害?光是牵走的牲口,就有百十来匹呀。”戴草帽的人说。
“还点①了三十来间房。”第二个人添上说。
①烧。
“老顾家的儿媳妇抢走了,后来才寻回来的。”第三个人说。
“他们打的啥番号?”萧队长问。
“‘中央先遣军’第三军第几团,记不清楚了。”花永喜说。
“真是,这家伙要是抓着了,老百姓把他横拉竖割,也不解恨呀。”戴草帽的人说,他的一匹黄骒马,也被胡子抢走了。这时候,马连长十分不安,但是他又想,他是紧紧密密地包围住了的,哪能跑掉呢?他冷丁想起,兴许打死了。“这胡子头兴许打死了吧?”他对萧队长说,“我去问问那些家伙,你们去尸首里找一找看。”他走去拷问胡子们。他们有的说逃跑了,有的说打死了,也有的吓得直哆嗦,不敢吱声。萧队长打发花永喜和戴草帽的人带领一些人去找尸首。高粱地里,苞米地里,草甸子的蒿草里,这儿那儿,躺着十来多个胡子的尸首,枪和子弹都被拿走了。在这些胡子的尸首中,找到了韩长脖,也找到了李青山。就是不见韩老七。“在这儿!找着了!”老花在叫唤。
“老花,在哪儿呀?”三四个人同声地问。
“这儿,”在一大片高粱的红穗子尽头的榛子树丛里,树枝和树叶沙沙拉拉地响动,老花的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人们都欢天喜地朝那边奔来,猛然,“当”的一声,榛子树丛里响了一枪,老花开火了。
“老花,干啥还打枪?没有死吗?”戴草帽子的跑在头里,慌忙问他。
“死了,”老花说,还是呆在榛子树丛里。“我怕他跑了,添了一枪。”
“死了,咋能跑呢?”一个人说,后面的人哈哈大笑,都钻进了榛子树丛子,看见韩老七仰天躺在蒿草丛里,手脚摊开。大伙才放下心来,又来取笑老花的“死了,怕他跑了”的那话了。
“活着还跑不掉,死了还会飞?”一个人说。
“死了还会跑,那不是土行孙①了?”又一个说。
①《封神榜》上的人物,有土遁的本领。
“我恨得不行,就怕他死得不透。”老花又加了一条添枪的理由。
人越来越多,把榛子矮树践倒了一片。经过一场恶战以后,又听到匪首通通击毙了,大伙抱着打了胜仗以后的轻松快乐的心情,有的去找山丁子,有的噙着山里红,还有好多人跑到苞米地里折甜秆,这是苞米瞎了的棵子,水多,又甜,像甘蔗似的。但大部分的人都围在韩老七的尸体跟前,都要亲眼瞅瞅这条坏根是不是真给掘出来了。
“你就是韩七爷吗?”有人笑问他,“他还扎不扎古丁?”“问他还剥不剥老娘们的裤子?”
“还抢马不抢?”
“还点房子不点呀?”
“整死好多人呵,光是头五月节那趟,就整了三天,害得人家破人亡。”
“快去撵你六哥去,他走不远遐,还没过奈河桥哩。”有一个人轻松地说着。
人们慢慢地走出榛子树丛子,走出高粱地,瞅见萧队长和马连长坐在地头野稗草上头,抽着烟卷,正在唠嗑。他们和连上的文书正在清查这一次胜仗的胜利品:三十六棵大枪,一支南洋快,一棵大镜面。这匣枪是韩老七使的,归了马连长。元茂屯的自卫队留下十二棵大枪,保护地面,其余都归马连长带走。
老花和元茂屯的别的人们,都觉得马连长为他们累了,而且在韩老七的尸首没有找着时,大伙差一点要怪上他了,这会大伙都觉得对他不住。
“马连长,请到咱们屯里呆两天。”有一个人上前说。“马同志,带领连上同志都上咱们那儿去,没啥好吃的,青苞米有的是。”
“不,谢谢大伙,我们今儿还要赶回县,从这到县近,只有三十多里地,不上元茂了,谢谢大伙的好意。”
“那哪能呢?给咱们打败了胡子,连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不行!不行!”一个上岁数的人拖住马连长的胳膊。
“他要不上元茂,就是瞧不起咱们屯里老百姓。”又一个人说。
所有的人,把民主联军的战士团团围住了,有的拖住马连长,有的去拖着文书,有的拉着战士,往元茂走。闹到后来,经过萧队长、小王和刘胜分头解释,说明军队有军队的任务,不能为了答应大伙的邀请,耽误了要紧的军务。
这么一说,大伙才放开了手,并且让开一条路。
“咱们拔点青苞米,打点山丁子、榛子啥的,送给他们,大伙说,行不行呀?”老花提高嗓子问。
“同意。”几百个声音回答。
“这地是谁的?”老花问。
“管他谁的,往后赔他就是。”一个声音说。
大家动手了。有的劈苞米,有的到小树丛子里去摘山丁子、山梨子、山里红和榛子。不大一会,劈了三百多穗青苞米,和好多的山果子。马连长和他的连队已经走远了,他们追上去,把这些东西塞在他们的怀里。
工作队和农工会,留下二十个人掩埋胡子的尸体,就和其余的老百姓往回走了。日头要落了,西南的天上,云彩像烈火似地通红。车道上,在确青的苞米叶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子的中间,雪亮的扎枪头子在斜照着的太阳里闪着光亮。大伙唠着嗑,谈起了新得的大枪,打掉的胡子以及其他的事情。后面有一个人唱着: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萧队长走在头里,回过头来,在人堆里,没有看见郭全海和警卫班老金。
“你们看见郭全海他们吗?”萧队长问。
“没有呀,”花永喜回答,他也向后边问道:“郭主任在吗?萧队长叫他。”
后边的人都说没有看见郭全海。大伙着忙了。赵主任挂了花,这回郭主任又不在了,都楞住了,站在半道,不知咋办。萧队长忙问:
“谁去找他去?”
“我去。”小王回答。
“我也去。”刘胜答应。
“我也去。”花永喜说。
三个人带五个战士,转身又往三甲走。他们跑到跟胡子对阵的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车道上,荫影加多了。地头地尾,人们在掩埋尸体。小王叫大伙分散在车道两边,仔细寻找,他自己走到郭全海去牵制敌人的方向,在一片稗子地里,他忽然听见干枯的稗子秆子嘁嘁喳喳地响动,他连忙抽出匣枪,喝问道:
“有人吗?”
“有呀,是王同志吗?”这分明是跟郭全海一同出来的老金的声音。小王跑进了稗子地里,一面大声地呼唤:
“找着了,在这儿呀,快过来,快。”
大伙都跑过来了。他们发现郭全海和警卫班的老金,都挂了彩。郭全海的胸脯和大腿各中一弹,老金左腿中一弹。都是腿上挂了彩,不能走道。两个人正在往近边的水洼子里爬去。他们离水洼子还有半里来地呢,都渴的嘴里冒青烟,见了小王,也不问胡子打完没有,就同声叫道:
“水,水!”
小王知道挂了彩的人,口里挺渴,但又最忌喝凉水,而且这附近的水,又都是臭水。他坚决不给他们打水。但是他们都忍受不住了。郭全海软和地要求:
“王同志!积点德吧,我只喝一口。”
老金却暴烈地骂开来了:
“王同志,你是革命同志吗?你不给咱们水喝,安的是啥心?咱们是反革命吗?”
小王宁可挨骂,也不给水。他认为这水喝了,一定是对他们不好的,他婉言解释,但他们不听。正在这时,大道上就有一挂车,喀拉喀拉赶来了。
“找着了吗?”是白玉山的声音。
大家把伤员扶上车子,拔了好多的稗子,给他们垫得软软乎乎的,车子向元茂屯赶去。赶到南门的时候,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围着工作队寻问、欢呼、歌唱、跳着秧歌,小嘎们唱着“二月里来刮春风”,女人们唱着《兄妹开荒》。张景祥带着几个好乐的人,打起锣鼓,在唱二人转①,老孙头走到工作队跟前,当着大伙说:
“我早料到,胡子非败不可,扎古丁的棒子手②,还能打过咱们萧队长?”
①东北秧歌戏。
②棒子手:强盗。
“老远听见枪响,吓得尽冒汗的,是谁呀?”白玉山笑着顶他。
“那是我身板不力,”老孙头说,“老了呀,老弟,要是在你这样青枝绿叶的年纪,别说这五十个胡子,就是五百,五千,也挡得住。”
电话线也修好了,萧队长把今儿打胡子的结果,一一报告了县委,得到了县委书记口头的奖励。县委在电话里又告诉他,送来的彩号赵玉林,正送往医院,不过肠子出来了,流血又太多,要等大夫瞧过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危险。萧队长说:
“还有两个彩号,今儿下晚就要送到县里去,希望县里医院好好给他们医治。”
萧队长放了电话机,就要白玉山派两棵大枪,整一挂大车,护送郭全海和老金马上到县里去养伤。
第20节
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①,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②,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①大田:种苞米高粱的田地。开镰:开始收割。
②喜庆的调子。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
“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唱《卖线》①。”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打板②,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
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①《卖线》是一出东北“二人转”,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