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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式结婚时,新婚夫妇拜天地时摆香烛的桌子。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孙太太挤在人堆里,皱起抬头纹骂道:
“看你疯了,这老不死的。”
赶到下晚,老孙头欢天喜地回到家里来,发现房檐下,搁副红漆大棺材,顶端还雕个斗大的“寿”字。他寻思:“这算啥呀?”三步迈进门,冲老婆子嚷道:
“领那玩艺干啥呀?”
老孙太太说:
“土埋半截了,要不趁早准备好,指望你呀,一领破炕席一卷,扔野地里喂狼。”
当夜,老孙头没话。第二天,天才麻花亮,老孙头起来,提溜着斧子,到院子里,房檐下,砰砰啪啪的,使劲劈棺材。老孙太太慌忙赶出来,棺材头早已劈开了。这一场吵呀,可真是非同小可,惊动左右邻居,都来劝解,也劝不开,农会干部也来劝半天。结论还是老孙头作的,他说:
“叫她挑个大氅,她领个这玩艺回来,老孙头我今年才五十一岁,过年长一岁,也不过五十二岁,眼瞅革命成功了,农会根基也稳了,人活一百岁,不能算老,要这干啥呀?也好罢,柈子也挺贵,劈开作柈子,拣那成材的,做两条凳子,农会工作队来串门子,也有坐的了。”
第24节
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农会来起了路条,回双城去了。屯子里事,分两头进行。萧队长带领张景瑞在一间小屋里审讯韩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带领积极分子们,忙着分牲口。他们把那在早一腿一腿地分给小户的马匹,都收回来,加上金子元宝换的马,再加抄出的黑马,整个场子里,有二百七八十匹骡马,还有二三十头牛,外加五条小毛驴。牲口都标出等次,人都按着排号的次序,重新分配,他们计算了,全屯没马的小户,都能摊上一个囫囵个儿顶用的牲口。
是个数九天里的好天气,没有刮风,也不太冷。人们三三五五,都往小学校的操场走。他们穿着新领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裤袄。新的欤B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响着。小学校的操场里,太阳光照得黄闪闪的,可院的牛马欢蹦乱跳,嘶鸣,吼叫,闹成一片。人们看着牲口的牙齿、毛色和腿脚,议论着,品评着,逗着乐子。
“分了地,不分马,也是干瞪眼。”
“没有马,累死一只虎,也翻不来一块地呀。”
“挖的金子买成马,这主意谁出的?”
“还不是大伙。”
“这主意真好。”
“今年一户劈一个牲口,不比往年,四家分一个,要是四家不对心眼儿,你管他不管,你喂高粱,他喂稗草,你要拉车,他要磨磨,可别扭呐。”
老孙头走到一个青骟马的跟前说:
“这马岁数也不太小了,跟我差不一点儿。”说着,他扳开马嘴说:
“你看,口都没有了。”
小猪倌仰脸问道:
“咋叫口都没有了?”
老孙头一看是小猪倌问,先问他道:
“放猪的,你今年多大?”
小猪倌说:
“十四岁,问那干啥?”
老孙头摆谱说:
“我十四岁那年,早放马了。你还是放猪。你来,我教你,马老了,牙齿一抹平,没有窟窿,这叫没有口。口小的马,你来瞅瞅,”他带着小猪倌走到一个兔灰儿马子跟前,用手扳开它的嘴说道:
“看到吧,大牙齿上一个一个大窟窿,岁数大。草料吃多了,牙上窟窿磨没了,这叫没有口,听懂没有?”
小猪倌站在人少的地方,一面准备跑,一面调皮地说:“你吃的草料也不少了,看看你牙齿还有没有口?”
老孙头扑过来抓他,他早溜走了。老孙头也不追他,叹一口气,对人说道:
“咱十四岁放马,哪像这猴儿崽子,口大口小也不懂?骂人倒会,不懂牲口,还算什么庄稼人?”
院子当间摆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
“别吵吵,分马了。小户一家能摊一个顶用的牲口,领马领牛,听各人的便。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一等牛马拴在院子西头老榆树底下。”
人们拥上来,围住桌子,好几个人叫道:
“不用你说,都知道了。动手分吧,眼瞅晌午了。”郭全海爬到桌子上,踩得桌子嘎啦啦地响。他高声叫道:“别着忙,还得说两句。咱们分了衣裳,又分牛马,倒是谁整的呀?”
无数声音说:
“共产党领导的。”
郭全海添着说:
“牲口牵回去,见天拉车,拉磨,种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从哪来的;分了东西就忘本,那可不行。”
许多声音回答道:
“那哪能呢?咱们可不是花炮。”
郭全海说:
“现在分吧。”说罢,跳下地来,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摆手说不要。老初忙走过来问她:
“大嫂子,你咋不要?”
赵大嫂子右手拉着锁住,左手摇摇说:
“咱家没有男劳力,白搭牲口,省下给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说:
“我说你真傻,要一个好呀,拉磨,打柴,不用求人了。”赵大嫂子说:
“小猪倌要另立灶火门,咱娘俩能烧多少柴,拉多少磨?还是不要好。”
老孙头站在旁边寻思着:要是赵家分了马,他插车插犋①,不用找别家,别家嘎咕②,赵大嫂子好说话。他怂恿她道:
“还是要一个好呀,你要没人喂,寄放我家,咱两家伙喂。你们烈属还不要,谁还配要?”
①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辆车,叫做插车,两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具犁或耙,叫做插犋。
②难对付,不好说话。
赵大嫂子说啥也不要。栽花先生叫第二名,这是郭全海。老孙头慌忙跑去,附在他耳边说道:
“拴在老榆树左边的那个青骒马,口小,肚子里还有个崽子,开春就下崽,一个变两个。快去牵了。”
郭全海笑道:
“开春马下崽子了,地怎么种?”
“一个月就歇过来了,耽误不了。”
郭全海对自己的事从来总是随随便便的,常常觉得这个好,那个也不赖。老孙头要他牵上青骡马,他就牵出来,拴在小学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来再看别人分。
叫到老初的名字的时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边,他底根想要个牤子,寻思着牤子劲大,下晚省喂,不喂料也行,不像骡马,不喂豆饼和高粱,就得掉膘。他今年粮食不够,又寻思着,使牛翻地,就是不快当,过年再说吧。他牵着一个毛色像黑缎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初,要牛不要马,是不是怕出官车呀?”
老初回过头来说:
“去你的吧,谁怕出官车?推到我的官车,不能牛工还马工,换人家马去?”
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
“你要哪个马?”
老孙头说:
“还没定弦①。”
①定弦:打定主意。
其实,他早打定了主意,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名,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把它牵上。张景瑞叫道:
“瞅老孙头挑个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骑过人,在场子里乱蹦乱跑,老孙头揪着它的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
“这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
“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屁股摔两瓣。”老孙头说:
“没啥,老孙头我赶二十九年大车,还怕这小马崽子,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多咱看见我老孙头摔过跤呀?”
刚说到这儿,小儿马子狂蹦乱跳,越跳越高,越蹦越有劲。两个后腿一股劲地往后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孙头不再说话,两只手豁劲揪着鬃毛,吓得脸像窗户纸似地煞白,马绕着场子奔跑,几十个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跑出学校,往屯子的公路一溜烟似地跑走了。郭全海慌忙从柱子上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周围的人笑声不绝。趁着老孙头躺在地上叫哎哟,不能回嘴的机会,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道:
“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没啥,这不算摔跤,多咱看见咱们老孙头摔过跤呀?”“这屯子还是数老孙头能干,又会赶车,又会骑马,摔跤也摔得漂亮。啪塌一响,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老孙头手脚朝天,屁股摔痛了。他哼着,没有工夫回答
人们的玩话。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问他哪块摔痛了?老孙头站立起来,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揍它不解。哎哟,这儿,给我揉揉。这小家伙……哎哟,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老孙头的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吁吁。老孙头起来,跑到柴火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一手牵着它的嚼子,一手狠狠抡起木棒子,棒子抡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着分马。各家都分了可心牲口。白大嫂子,张景瑞的后娘,都分着相中的硬实马。老田头夫妇,牵一个膘肥腿壮的沙栗儿马,十分满意。李大个子不在家,刘德山媳妇代他挑了一个灰不溜的白骟马,拴到她的马圈里。
李毛驴转变以后,勤勤恳恳,大伙把他名也排上了。叫号叫到他的时候,他不要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问他道:“倒是要啥哩?”
李毛驴说:
“我要我原来的那两个毛驴。”
“那你牵上吧。”
李毛驴牵着自己的毛驴,慢慢地走回家去,后面一群人跟着,议论着:
“这真是物还原主。”
“早先李毛驴光剩个名,如今又真有毛驴了。”
李毛驴没有吱声。他又悲又喜,杜善人牵去的他的毛驴又回来了,这使他欢喜,但因这毛驴,他想起了夭折的孩子,走道的媳妇,心里涌出了悲楚。后尾一个人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跟他说道:
“李毛驴,牲口牵回来,这下可有盼头呐,好好干一年,续一房媳妇,不又安上家了吗?”
三百来户,都欢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不乐意。她跟她俩小子,没有挑到好牲口。牵了一个热毛子马。这号马,十冬腊月天,一身毛退得溜干二净,冷得直哆嗦,出不去门。夏天倒长毛,蹚地热乎乎地直流汗。老王太太牵着热毛子马,脑瓜搭拉着,见人就叹命不好。老孙头说:
“那怕啥?你破上半斗小米,入在井里泡上,包喂好了。”老田头也说:
“过年杀猪,灌上两碗热血就行。”
老王太太说:
“还要等到过年啦。”
郭全海看着老王太太灰溜溜的样子,走拢来问道:
“怎么的呐,这马不好?”
“热毛子马。”
郭全海随即对她说:
“我跟你换换,瞅瞅拴在窗台边的那个青骒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那马一眼,摇摇头说:
“肚子里有崽子,这样大冷天,下下来也难侍候,开春还不能干活。”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积极分子,到草垛子跟前,阳光底下,合计老王太太的事。郭全海蹲在地上,用烟袋锅子划着地上的松雪,对大伙说道;
“萧队长说过:先进的要带动落后的,咱们算先迈一步,老王太太拉后一点点,咱们得带着她走。新近她又立了功,要不是她,韩老五还抓不回来呢。要不抠出这个大祸根,咱们分了牲口,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老孙头点头说道:
“嗯哪,怕他报仇。”
郭全海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