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山屋里的又告诉他,萧队长、郭主任和赵大嫂子,都来看过她,叫她不用惦记。他们都想得圆全,怕家里人惦念出门人。她又告诉他,郭主任叫他们都别信谣言,不会掐尖①的。谁收得多,归谁家,不会归大堆②。刘大娘说到这儿,称心如意地说道:“咱们打的粮,交了大租子③,都拉回自己仓里了。土豆子下了地窖,归啥大堆呀?还不都是反动分子胡造谣。”她又凑到刘德山耳边,低声地说:“你看见韩老五么?”刘德山点一点头,衔着烟袋,没有吱声。刘大娘嗓门越发压低地说:“他该不会乱咬吧?光复那年,他到过咱们家,还想邀你磕头拜把呢。就怕他咬咱们一口。”
①斗争冒出尖来的,即富裕一些的中农。
②把各家收获的谷物,及其他生活资料,归拢一起。
③农民称公粮为大租。
刘德山一面在炕沿砸烟袋锅子,一面岔断她的话:“怕啥?立得正,不怕影儿歪。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萧队长他们也都知道我老刘家就是个胆小怕事,往年斗争韩老六,我躲进茅楼,这事不体面,是个臭根子。除开这事,这姓刘的啥黑心事也没有干过,萧队长心里亮堂堂,还能不调查,听信韩老五的话?”
刘大娘乐得眼睛眯细了,笑着说道:“你这一说,咱心尖都亮了。瞅你困了,快歪一歪,才晌午打歪,开会还早呢。过年的冻饺子还留着一些,狗剩子见天吵闹着要吃,我寻思你快回来了,得给你留点。这两天麻尾雀①老叫,我寻思快了,倒也没存想有这么快。狗剩子,快下来吧,叫爹躺一躺,快去搂柴火。”
①喜鹊。
刘德山从炕琴上取下个枕头,和衣歪在炕头上,刘大娘在外屋烧火,烟灌进里屋,呛着眼睛。刘德山没有睡着,翻身起来,拿着烟袋往外走。刘大娘问他:
“不歇一歇,又往哪去呀?”
刘德山一面推开门,一面回答:
“去瞧瞧牲口。”
但他没有先去看牲口,先看看大门边的苞米楼子,里头满满装着黄闪闪的苞米。完了他又走到屋后菜园的地头,看着他在家里码的柴火垛子,五个月当中,三垛烧去两垛半。他抽一口烟想:“过几天还得打几车柴火。”跑回院子里,看见谷草垛子,三股吃去一股了。他抬眼瞅瞅马圈,惊叫起来:“怎么多出个马来了?”
刘大娘在屋里说道:
“那灰不溜的白骟马是李大个子的。咱寻思他跟你一块出门,家没有人,帮他领回,代他养着。”
刘德山点一点头,回到屋里,在摆着水缸的角落里找出块豆饼,用切豆饼的刀子切下一小半,再切成细块,泡在桶里,准备下晚喂牲口。泡好豆饼,他又到屋后看地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个烂土豆,对刘大娘说:“土豆子坏了一半,下窖不小心,烂的没捡掉。秋天雨水多,土豆子好烂,回头得起出晒晒。”
刘德山屋前屋后地转着,把家当都拾掇得妥妥帖帖的。他是一个种地的能手,庄稼活样样都行,人又勤恳,又精明,屯子里人都说:“老刘真算一把手。”他就是有点私心。他种的苞米,粒儿鼓鼓的,棒子有一尺多长,人们问他:“一样的地,一样的工夫,出的庄稼总赶不上你的,是啥道理?”他不回答,总是支支吾吾走开了。头年他听到坏根传播的风声,说要斗中农,李振江娘们来说:“可了不得,谁冒尖,就得斗谁呀,三个马的匀两个,两个马的匀一个。收了庄稼归大堆。”完了还说:“别说你那两个破马,人还不知道怎样呢?”他吓坏了。碰巧屯里出担架,他慌忙报名。他到前方去,不是真积极,而是去躲躲屯里风浪的。到了前方,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败局已定,自己心里先去了一层顾虑,前方的指战员们都对他亲热,凡事又信得着他,李大个子也对他很好。在战场上抢救彩号时,他受了很好的锻炼。后来,他自己使根木棒抓着了两个俘虏,人们越发敬重他,几桩事凑在一块,脚踩两边船的刘德山这一回来,跟先前完全两样了。他女人受赵大嫂子的影响,也变了一些,两个人完全站在农会一条船上了。刘德山回到里屋,歇了一袋烟工夫,刘大娘摆好炕桌,酸菜粉条煮猪肉,炒豆腐皮子,还有饺子,都搬上来了。按照他们家里的光景,这个接风的席面,赶上过年吃浇裹①。饺子是过年时节剩下来的冻饺子,这两样菜是她这两天来老是听见麻尾雀在叫,猜着他准要回来,替他准备的。
①很好的食物,如饺子之类,总称为浇裹。
下晚开大会,担架队员都说了话。萧队长吩咐把韩老五带来,叫他听听。听到刘德山讲话的时候,张景瑞瞅着韩老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低头,一会叹气。刘德山说到蒋匪不抗打,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韩老五站了起来,往外屋走。张景瑞要叫住他,萧队长使个眼色小声说:“由他去吧。”张景瑞还不放心,跟他出去了。韩老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停下来,用皮鞋尖掏着雪块和土块,低头沉思着。只听他低声说道:“垮了,塌了,完了。”刘德山是他要在这屯子里拉拢的对象,如今他说:“蒋匪不抗打。”他走到下屋跟前,坐在门坎上,胳膊肘顶着波罗盖,支着头在想。张景瑞装着要小便,跑到大门外,看见小猪倌在门外放哨,他走过去低声地说:
“你知道谁在院子里吗?”
小猪倌提着扎枪回答说:
“知道,跑不了,你放心吧。”
韩老五坐了一会,又走一会,临了进屋,找着萧队长说道:
“我有事找你谈谈。”
萧队长说:
“好吧。”
萧队长立起身来,跟他挤出了人堆,走到农会的西屋。大会散了,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在谈。灯油点尽了,老万添到第三回,他们还在谈。小鸡子叫了,天头由灰暗转成灰白,又变得通红,老万醒来,听到韩老五的收尾的话:“插枪的地点也说了,人也都说出来了,再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八·一五’光复那年,我受‘先遣军’的指令,到这屯来过,下晚在我兄弟家里呆一宿,暗中联络好些家,都写上了。也到过刘德山家里。这人两面都怕。第二回叫人去找他,他不敢见面,上外屯去了。这都是实情,一句虚话也没有。我是做下对不起乡亲的事了,能宽大我,一定洗心革面,报答恩典,要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萧队长打发韩老五走了,但还不睡。他叫张景瑞立即带人去逮捕韩老五供出来的本屯的特务,又叫两个公安员带了韩老五的供词,和他供出的暗胡子的名单,连夜上县,交给公安局办理,外县特务的名单,和他供出的插枪的地点,由县委写成“绝密”件,派专人送往省里,转达公安处。
第26节
第二天,萧队长又讯问了一天。下晚,农会正在举行丈地会议。大吊灯下,萧队长出现了。他开怀地笑着,大伙看得出,他是从心里往外涌出了欢喜。他跳到炕上说道:
“同志们,乡亲们,咱们斗垮了地主,封建威风算是扫地了。可是地主是明的,美蒋反动派还派了些特务,这玩艺是暗的。暗胡子不追干净,终久是害。前不几天,咱们抓回一个人,大伙都知道:就是韩老六的亲哥韩老五。审讯三宿,他没有说啥。这回担架队回来,他听到带回的前方胜利的消息,感到蒋匪是垮了,塌了,完了。他坦白了。”
一阵雷声似的鼓掌,有一袋烟工夫,还没有停止。待到掌声停息后,萧队长又说:
“他坦白他原先是日本特务,‘八·一五’后又变成了国民党特务。他说他听到李常有、刘德山讲前方的情形,讲国民党军队不抗打,注定很快要垮台,觉到没有指望了,这才决心坦白的。‘八·一五’以后,他到这个屯子里来过,利用亲友邻居,三老四少,磕头兄弟,和耶稣教门,进行活动,建立点线。”
老孙头插嘴:
“我早说过:‘野猪叫’不是好玩艺。”他管“耶稣教”叫“野猪叫”。
张景瑞顶他:
“你多咱说过?人家整出了特务,你来吹牛了。”
郭全海起来叫道:
“都别打岔,听萧队长报告。”
萧队长又说下去:
“他坦白了本屯的坏根,他说,头茬农会主任张富英是……”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咳嗽一声,屋里起了骚扰了,有的快意,有的着忙,和张富英打过交道的,在他煎饼铺里有过交易的,和他相好的小糜子有过来往的,都吃惊着急。一个妇女问:
“他是啥呀?”
萧队长笑着说道:
“他是煎饼铺的老板子。”
听到这话,会场爆发一阵轻松的笑声,紧张的气氛,缓和得多了。但性急的人还是问道:
“倒是啥呀?”
“是不是坏根?”
萧队长说:
“他是半拉国民党,国民党特务的外围,国特的腿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几个声音同时问:
“谁呀?”
萧队长说道:
“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是真正的特务,他的上级就是韩老五。”
没等萧队长说完,老孙头慌忙从炕上跳下地来,一面往外挤,一面说道:
“快去把他抓起来,狗日的原来是个卧底的胡子,谁敢跟我去?”
张景瑞笑着说道:
“还等你说呢。”
郭全海也带笑说道:
“等你这会子去抓,李桂荣早蹽大青顶子了。”
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以后,萧队长满脸笑容地说道:“毛主席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里说:‘现在……人民解放军的后方也巩固得多了。’这正是咱们这儿的情况。毛主席的军队在前方打了大胜仗,李常有、刘德山他们亲眼看到了。”
坐在炕沿的刘德山移开噙着的烟袋,点点头说道:
“嗯哪,胜仗不小,俘虏兵铺天盖地,搁火车拉呀。”萧队长接着说道:
“‘中央军’插翅也飞不过来了,除非起义,投降,或是做俘虏,他们别想过来了。”
刘德山抽一口烟,点一点头说:
“嗯哪,做俘虏,还能过来,咱们还能收容他。”
萧队长又说:
“在后方,卧底胡子也抠出来了。明敌人,暗胡子,都收拾得不大离了。往后咱们干啥呢?”全会场男女齐声答应道:“生产。”
萧队长应道:
“嗯哪,生产。”
妇女里头,有人笑了,坐在她们旁边的老孙头问道:“笑啥?”
一个妇女说:
“笑萧队长也学会咱们口音了。”
老孙头说:
“那有啥稀罕?吃这边的水,口音就变。”
萧队长接着说道:
“你们正开调整土地的会,这回要好好地分。这回分了不重分。地分好了,政府就要发地照。咱们庄稼院,地是根本。这回谁也不让谁,男女大小,都要劈到可心地,韩老五、李桂荣和半拉国民党不用你们操心了。咱们打发他们到县里去。现在分地吧。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评议委员会。土地可不比衣裳,地分不好,是要影响生产的。”说完,萧队长走到外边,打发张景瑞带着介绍信,带五个民兵,押送韩老五、李桂荣和张富英上县。
萧队长打发他们走后,他又回来,坐在角落里,听大伙评地。人们三五成堆地议论。郭全海叫道:
“大伙别吵吵,先推评议。”
老头队里一个人说道:
“我推老孙头。”
刘德山媳妇说:
“我推白大嫂子。”
老初从板凳上跳起来说道:
“分地大事,尽推些老头妇女当评议还行?”
刘德山媳妇说:
“别看白大嫂子是个妇女,可比你爷们能干。早先她年年给地主薅草,哪一块地,她不熟悉?”
老孙头站起身来,用手指掸掸衣上的尘土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