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长泰低声道:“让他跪着吧,湘泉走的时候让他追,他故意放跑了人,上次也是,明明是他自告奋勇来找,要是找到了哪里有这么多事。”
小满又去拉长庚,长庚躲过他的手,转身闷闷道:“不是我们不爱国,胡家打仗死的人太多了,再说政府也有规定,每家出一个就成了。”
小满回头看着顾清明,不知为何,总有些怕他不高兴。果然,顾清明眉头拧成川字,悄然放开了湘湘的手。
湘湘还在云端漂浮,满脸羞赧,脑子里乱哄哄地,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接触到小满的视线。还不分场合地对他做鬼脸。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看开些!”胡十娭毑慢慢腾腾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目光落在脚尖,扶着墙一步步往后院走,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湘泉是好伢子,我孙女婿说的,他是打南京大屠杀的鬼子死的,死得值!”
胡长泰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讷讷道:“你的腿脚不灵便。不要霸蛮,家里人这么多,你就少操点心吧!”
胡十娭毑停下脚步,轻声道:“你管我做什么,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地人,不要再揽那么多事情做,几个伢子都很有本事,让他们锻炼锻炼嘛!”
这两人。说话就好好说话,为什么隔得那么远,还背对着说。小满歪着头看来看去,长庚张开手掌罩在他头顶,走到顾清明面前,正色道:“顾大哥。辛苦了!”
湘湘在湘潭住了一段时间,吃准这个小叔脾气好,疼爱自己,在他面前一贯没大没小,拉着他的袖子嘿嘿笑道:“他都待在岳麓山享清福,才没有辛苦呐!”
顾清明脸色一沉,恨不得掐死她了事,小穆仿佛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长腿跑了,急得拼命朝她使眼色,湘湘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压根没看到。还想着在小叔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地心上人,挤眉弄眼道:“他是参谋。是专门看地图的,不用上前线,炮弹根本打不着!”
话音未落,顾清明冷哼一声:“胡湘湘,你兄长刚刚为国捐躯,你倒笑得出来,胡家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湘湘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傻了,小穆在心中哀哀长叹,垂头丧气地告别肉丸子出门开车,果然,车子刚发动,顾清明就气势汹汹出来了,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小满脸一垮,扑上来抱着湘湘的脑袋瓜拼命摇晃,恶狠狠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本来就憋屈,你还要戳他的伤疤,我好不容易将你们撮合到一起,你一句话就把人赶跑了,你……”
“别说了!”湘湘终于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叫喊:“我不要跟他一起,他根本不尊重我!”
薛君山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抖了抖对襟短衫,似笑非笑道:“你凭什么值得他尊重,凭你会嗲声嗲气说话,凭你能写一点狗屁文章?你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屁事不会,好意思叫人哄着你!你知道一个军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还是被人打压排挤,不能上战场杀敌!你不喜欢打战没人怪你,乖乖当你地千金小姐就是,凭什么要揭人家疮疤,你以为你找了个当高官的男人了不起吗,以为炮弹打不着他很光荣吗,胡湘湘,你撒泡尿照照镜子,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他的话有隐隐刀锋,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湘湘只觉心头的痛一丝丝发散,浑身僵硬,抬不起头,她的痛也传递到了小满的心里,他满脸黯然,下意思地伸手揽住她,给她无言的安慰。
薛君山看着焦不离孟地一对活宝,心头火起,干脆一次训完,双手抱胸,冷笑道:“胡小满,你别急着动手动脚,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会不懂吧!我问你,你把孩子领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家里的情况,你娭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爸爸姆妈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大姐糊涂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秀秀身上,秀秀才几岁,能伺候过来么?你们算什么贵公子千金小姐,从小逍遥到大,连顿饭都没做过,不帮忙就算了,还动不动折腾家里人,你们的书从屁眼里读进去地,还是脑子里全灌了屎!”
这回小满的脑袋也耷拉下来,胡长泰气得发抖,身体摇摇欲坠,长庚连忙扶住他,强抑怒火,淡淡道:“薛长官,真是久闻大名,有长官这种亲戚,真是我们胡家莫大的荣幸!不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上门,长官这么训人,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长官说得没错,小满和湘湘本来就是贵公子千金小姐,别的不说,胡家随随便便一个铺子就够他们逍遥一世!再说,我们胡家以诗书传家,不管是怎么读的,倒还不会随随便便让排泄物从嘴巴里出来!”
“孽子,还不快赔礼道歉!”薛父在房间打个盹就成了这个态势,气得不停用拐杖戳地。
“不必!”胡长泰对他高高抱拳道:“老先生,是我们太冒昧,打扰了!”
“收拾东西走,不要讨人嫌!”长庚去拉湘水,湘水生怕回去挨骂,赖着不起来,长庚拖死狗一般拽起来,狠狠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湘水左看右看,知道求救无门,只得到小满房间收拾包袱,临进门的时候回头哭丧着脸道:“小满,湘湘,一起回去不?”
无人回应,两个倒霉的家伙面对面站着,头几乎耷拉到胸口。
“长泰!”胡十娭毑幽幽唤了一声,转头对小秋和玲玲道:“你们愿意跟他们去乡下不?”她瞥了薛君山一眼,略微抬高了声音:“胡家小叔叔没有骗你们,胡家是湘潭的名门望族,有良田千亩,湘潭街上的铺子大半是胡家的,从我胡十娭毑屋里去地人,他们一定都是当少爷小姐对待,你们吃不了苦头!”
“惯吧!继续惯!”薛君山转身就走,用力摔上门。
不等胡长泰答允,小秋和玲玲立刻打了小小地包袱,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等,胡长庚轻笑道:“十婶婶,别将我们的军,胡家不比城里,漫山遍野都是吃地,养两个细伢子还不容易。得空回去看看吧,现在兵荒马乱,活着都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胡十娭毑用颤抖的手摸摸头发,强笑道:“我老了,走不动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记得把我带回去,我在下面保佑你们早点把鬼子赶出去!”
“好好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谁百年后不会回乡里,还用你嘱咐!”胡长泰冷冷打断她,转身就走,背脊似乎瞬间佝偻。
毛坨被吵醒,湘君抱着孩子要出来,被薛君山拦住了,湘君也有几分犟气,跟他好一顿闹,毛坨瞅到机会钻出来,果然看到小秋和玲玲要丢下自己,哪里肯依,挥舞着小手追上来,嚷嚷着刚会说的两个字:“锅锅……锅锅……”
秀秀拦腰把他抱住,迅速丢到湘君怀里,毛坨满脸委屈,在湘君的脖颈蹭来蹭去,指着外面小小声叫“锅锅”。湘君哪里能认人,见从家里带人走,惊恐万状,颤声道:“君山,救命!”
从房间里伸出一只大手,很干脆利落地把母子拽了进去。
胡长泰不由自主地看向胡十娭毑,和她哀伤的目光交汇,这一次,无人再躲闪,胡长泰道声“保重”,黯然转身。
看着大家都要走,薛父急于挽回什么,叫道:“胡先生,请留步,你们不是来找湘水他哥哥的么,等找到再走也不迟啊!”
胡长泰脚步一顿,走得更急,胡长庚脸上肌肉颤了颤,头也不回,轻声道:“不必了,我们已经打听过了,那几百号人全炸没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全葬在福临铺。”
时间仿佛停滞,在低低的呜咽声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热闹的街头。
第四章完
第五章 **三十年九月十九ri(1)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毛坨奶声奶气的声音,湘湘脚步一顿,抿着嘴笑了笑,将短发捋在耳后,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的门,准备吓他们一跳,门后突然冒出一张鬼面,吓得她惨叫连天。
毛坨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抱着一本《三字经》非常严肃地叹口气:“太娭毑,小姨和舅舅好幼稚!”
湘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脚把鬼面人踹开,跳起来就扑上去蹂躏那粉嘟嘟的脸,恶狠狠道:“谁教你的,敢说我幼稚!”
毛坨刚刚学到幼稚这个词,做什么都想用上,没想到招惹这么大的麻烦,赶紧张开双臂搂她的脖子,哼哼唧唧道:“小姨,你好久没回来,我想你了!”
经过胡长宁仔细查访,毛坨进胡家的时候已经三岁,只不过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较小,胡长宁这两年闲得无聊,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教育毛坨的身上,毛坨天资聪颖,不负众望,现在不但说话流利,还时不时蹦出惊人之语,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湘湘犹如三伏天吃了个西瓜,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舒坦,抱着她狠狠亲了一口,看到鬼面人又凑上来,一把揪下面具扔出大门,抱上毛坨找胡十娭毑。
“湘湘!你都没问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面人小满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来,没想到连声招呼都没有。顿时有些气鼓鼓的,活像个没长大地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纯粹就是好玩!”胡十娭毑端着一碗肉羹慢腾腾走出来,走路已经有些不稳当,湘湘把毛坨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娭毑寿比南山!”
胡十娭毑倒被她吓了一跳,将碗交给毛坨。扶着她的肩膀细细打量,剪了头发,她一张脸更显得小,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也没了,目光沉静,让人心里一阵阵抽疼。她无比轻柔地将人抱在怀里。笑微微道:“亏你还记得,这么远的路,还打仗,你跑回来做什么。学校的伙食不比家里,嘴巴不要那么刁,有什么吃什么,瞧你瘦成这个样子,你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去年由金凤牵线搭桥。加上薛君山和胡长宁的大力支持,湘湘考入湘雅护校学习。湘雅医学院总部搬去了贵阳东山,在沅陵开设了分院,和湘雅护校同在一处。
其实,湘湘原本是和顾清明憋着一口气才选择学护理,没想到到了沅陵才知道后悔。大家都像拼了命一样,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军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家。
疲累交加之时,她也打过退堂鼓,被金凤狠狠骂了一次,她一想回来根本没脸见人,咬牙挺过来,以后再也没打过主意。
等胡十娭毑念叨完。湘湘吃吃笑道:“娭毑。我们吃得好住得好,比起迁到贵阳地湘雅条件好太多了。他们吃的是霉米,睡地是大仓库,一边放尸体,一边睡觉,想想看吧,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胡十娭毑敲她一记,颤巍巍往后院走,毛坨终于逮到机会,将香喷喷的肉羹高高举到她面前,拧着眉头道:“好吃的,不骗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头一酸,好整以暇坐下来逗弄他,他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表情严肃得似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只是湘湘无福消受这种服务,喂不到三勺,泪珠断线一般大颗大颗落下来,这一年的辛劳怨怼,都在孩子纯净的目光中悄然消散。
金凤说得没错,拼了一代或者几代年轻人,换来亲人的平安,换来后世的幸福,这笔帐划算。
小满有心引开话题,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没有联系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开脸不理他,小满还满心期待两人能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地话,最主要的是炫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