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仿佛听到湘湘急促的心跳,悄悄拍拍她的手。有关鬼子的消息何其多,湘湘耳闻目睹,恍惚间,仿佛看到满城血光,大颗大颗的泪落了下来。湘水吓了一大跳,抡起袖子就去擦,被小满揪住手腕,小满指指他袖口的污浊,把湘水闹了个大红脸。
薛君山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四人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三个都挤在小满后头,只是连小满都心惊肉跳,头也不敢抬。薛君山看得好笑,冷冷道:“你们听好,蒋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你们不出这个公馆,我就有办法保得你们平安。小满,湘湘,你们附中也别去了,看上头的意思,这次很大可能要放弃长沙,留片焦土给他们,国军分开来是一条龙,合在一起是一条虫,还跟共产党斗得不亦乐乎,也难怪有今日。”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
“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制造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整天跟他对着干,也太不懂事了!”
湘湘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外拖,刘明翰突然抬起头来,眸中似有火光闪耀,冷冷道:“爸爸,姆妈,我不走了,我陪你们一起等鬼子滚蛋!”
薛君山浑身一震,横他一眼,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
一会,一家人凑到一起吃饭,席间气氛无比沉闷,除了小平安,没有谁真正吃饱。筷子一放,薛君山立刻赶去保安处,刘明翰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带着妹妹告辞,湘水怕得要死,也想去一个长沙的远亲家歇宿,被小满扣住包袱硬留下来。
半夜,湘君好不容易把平安哄睡了,将他抱到隔壁胡十娭毑房间的小床上,昏暗的灯火中,胡十娭毑的眼睛无比明亮,把湘君吓了一跳,两人谁也没开口,良久,湘君轻叹一声,“娭毑,你以后小心点,别把平安带远了,街上不太平。”
胡十娭毑幽幽道:“大妹子,记不记得以前邻居家那个学绣花的玲玲妹子,你看她跟你表哥般配不?”
湘君咬了咬唇,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胡十娭毑在心中长长叹息,脸上慢慢布满了水痕。
回到房间,还没把衣服折好,薛君山就回来了。他推开房门,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小沙发上,再也不是白天那种神采奕奕的模样,浑身疲累之色难以遮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湘君看惯了他这样子,连忙打来热水,如对待婴孩一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为他擦拭,他紧紧闭着眼睛,环着她纤细的腰身,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擦完脸,她蹲下来为他拖了厚重的皮靴,薛君山摸摸她的发,勾起她下巴深深吻了一记,起身进了浴室。
一会,他终于神清气爽出来,往床上一扑,目光定在湘君的脸上,笑容又起。
湘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关上衣柜,过来帮他摊开被子,把他丢下的衣服捡拾好,轻轻缩进他怀里。
“你为什么都不质问我?”他最爱的就是她沉默的温柔,此时此刻,却莫名生出些慌乱。
湘君苦笑道:“不管怎样,你总是为我们着想的,你已经这么辛苦,我怎么忍心再雪上加霜。”
仿佛胸口被什么堵住,他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在她脸颊蹭来蹭去,像个寻找温暖的孩子,她心头一酸,柔声道:“枪炮无眼,你在外面自己小心。过了这阵,我们再生个妹子吧,大家都闲着,正好帮我们带孩子。”
“我还要伢子!”他嘿嘿直笑,“要是妹子肯定会被带成湘湘那样子,太难缠了,还是伢子好,带出去多有面子。”
湘君又好气又好笑,敲敲他脑门道:“你干嘛老跟湘湘和小满过不去,两个都还小,你何必呢!”
“小什么小,乡里的妹子都生小孩了!”他气哼哼道:“都是你们惯出来的,我十三岁就出来闯世界,是从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怎么都没人说我小!”
湘君懒得理他,翻身准备睡觉,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也是无头的苍蝇。我刚刚得到消息,蒋委员长到了南岳,看样子要在湖南打一场硬仗,军队都在往长沙调派,到时候日本人打不下来,肯定又会拿老百姓开刀,如果又来一次屠城……”
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他连忙收住话题,用一个深吻平复她的情绪,两人紧紧相拥,只是无人能入睡,良久,他突然开口:“明天我们去南岳见委员长,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把平安好好带大,我薛君山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傻子!人还没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她揪住他衣襟,几乎痛哭出声。
他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笑吟吟道:“我知道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我喜欢你,娶到你做堂客,这辈子真不算亏!”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脖颈,哭得撕心裂肺。
湘水赶了半天路,很早就呼呼大睡,小满浑身疼得厉害,哪里睡得着,可是堵鼻子都弄不醒他,颇有些愤懑,披衣而起,蹑手蹑脚钻出门,到隔壁敲了两长三短的信号,果然听到湘湘的声音,连忙闪进房间,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被她按倒好一顿教训。
真是地狱无门偏闯进来,捂着肿起来的脑门,他哭都哭不出来,湘湘终于满意,拉亮灯检查他的伤势,连连倒吸凉气,哭丧着脸把脑门送到他面前,轻声道:“哥,给你报仇!”
小满吃吃直笑,揉揉她的头发,披着衣服缩在床角里,把头搁在膝盖上,眼睛有些发直,湘湘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事,披着被子挨着他缩好,两人头kao着头,沉默无语。
静寂的夜里,幽幽的哭声如此惊心动魄,两人闻之一惊,面面相觑,湘湘正准备起身,小满猛地将她按住,朝她轻轻摇头。
“怎么办?”湘湘低垂着头,并不只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小满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姐夫看起来很有信心,只怕连他自己也心里没底。”
“哥,我好害怕。”湘湘把被子一仍,钻进小满的棉衣里,哽咽道,“我听很多人说过,鬼子根本没人性,落在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小满,要是被鬼子捉到,我们就自杀吧,下辈子我还跟你一起出生,我做哥哥保护你吧!”
“不行,做哥哥很有成就感,还是我来做!”
“我做!”
“我做!”
……
两人毫无意义地争了半天,湘湘突然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泪流满面,小满含着泪抱住她,等她哭累了沉沉睡去,才轻手轻脚出来,一个人在院中坐到天色微明。
第四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一ri
湘湘从附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
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许多店门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根本无人过问,不但没人救治,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子,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堂客!”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子,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拖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晓得。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话音未落,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的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是个愣头青,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这个学生妹子真是,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年轻的司机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顾参谋,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姆妈卖命!”
湘湘身材娇小,因为一直在家人的娇惯下长大,满脸稚气未拖,即使说话一本正经,也丝毫没有说服力,而且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
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人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子,赶快逃到乡里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嘎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拖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