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那便请元帅高抬贵手了!”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给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阳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让他随你去。”
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马!”伯颜摇头道:“这两棒伤不了他!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以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到了辕门之前,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附近,指指点点。走近一看,见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十分难看,阿里海牙暗叹道:“元帅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带兵大将,如此受辱,日后焉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攘开,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惧,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时听说伯颜接受劝降之策,心头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气依然难平。
二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如此凶险,都要跟来,尽被梁萧喝退。二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得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矢,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是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呢?”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请回吧,只盼城破之时,大人看着今日之事,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俱是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忖道:“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只听梁萧道:“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之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但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呢?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挥手让人放箭,却听梁萧冷笑道:“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瞧见吃人惨状,心中后悔已极,但他当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则是毁诺之举,是以此时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正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却听得心惊肉跳,忖道:“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与他吧!”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之语不可听信,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被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呆了呆,颓然收手,沉默半晌,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个不是心怀怨毒?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么?”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蹙眉沉吟。
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叫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道:“是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头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颔首,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是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这日当真来了,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则葬送了满城百姓性命。降与不降,两般念头在他心中交战不已。倏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及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他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里?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酬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是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站起身来,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所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此与凶残无干。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皆是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虽城破身死,但千秋之下,还有人祭拜,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纪念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后史书之上,也只得称您为二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啊。”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百姓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后一步,便是后方百姓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既然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趋激烈,再见云殊紧攥剑柄,目光四下游离,心头顿时一跳。他也非等闲之辈,要么岂能与大元名将精骑苦战十载而不败落。瞧着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几分。原来靳飞白日里察颜观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是以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立时便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猛地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到如此坚决,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么为难处么?”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将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被破,若是破了,与降了有何分别呢?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自蹙眉发愁。但听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略有犹豫之色。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我也有此念头。但求吕大人发信一封与郢州大将。我与殊儿即可出去,率领宋人水军,再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的变化精微,非我不能驾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陆上好了,我们可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吕德又说些危险之言,靳飞固请出城,吕德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便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
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突地拜倒在地,涩声道:“云公子,时穷势迫,已是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葬送满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于你了。”虎目含泪,向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蓦地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窒闷无比。百姓哀号声声在耳,一旦他闭上双眼,城中惨景便历历重现。叫人心惊。梁萧不禁寻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之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就罢了。若然牵连无辜百姓,忒也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之际,猛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么……”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心道,“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到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语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顾看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道:“阿雪可爱得很,我很喜欢。”梁萧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是好的。”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讶色,问道:“兰娅,你要去哪里?”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状,还是先走的好。”
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通例,当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时,攻破了报达城,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