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有事么?”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还有么?”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天穹,然后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嘶哑的嗓音:“暂……且……收……兵!”
初战不失,给愁云笼罩的合州城带来些许生意。李汉生做东,将领们在太守府里面欢然宴饮,彼此说些恭维话儿。文靖独坐阶上,失魂落魄,盯着手中的酒水发楞,他合上眼睛,眼里满是妖艳的血色,他仿佛看到那一双手,紧紧攀上石垛的手,锋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鲜血四溅,手的主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渐去渐远,最后没入浪涛一般的喊杀声中,再不可闻。
“为什么呢?”文靖心头空空荡荡:“为什么那些蒙古人这么蠢?为什么没有人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要流那么多血?难道人与人就不能和睦相处,非要彼此残杀么?”
这个古往今来,让无数大哲费尽心机的难题,文靖思索再三,始终无法索解,庭下的喧闹让他睁开了眼,那里有几名将领喝得醉了,抢着跟一名舞姬伎搂抱,王立捋须微笑,其他人也跟着笑闹。
“我累了,先走一步。”文靖站起身来,披上蜀锦织就的披风,在将领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经过冷清清的长街,远处传来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文靖坐在软轿里,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从骨子里累了。
“我师妹呢?”冷冰冰的声音好像从阿鼻地狱飘起。让文靖神志一清,通体冰凉。
掀开水晶帘,只见长街的尽头,一道幽暗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巡逻士兵的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凝着风干的血迹。
白朴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得可怕,缓缓道:“你这个疯子!”
“我师妹呢?”萧冷的声音好象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见他么?”白朴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头去见她。”
萧冷眼中透出锋利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道:“一天不见她,我就杀一百人,十天不见她,我就杀一千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屠尽这座合州城。”
守护的卫兵们被他妖异的杀气夺去了勇气,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海若的蓝焰在夜色中凝结,笼着惨淡的月色,飘了过来。
錚的一声,白朴的折扇迎上了刀锋,两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间连拆六招,钢屑纷纷飘落,白朴的精钢折扇在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离破碎,只好丢了破扇,以空手对敌,他空手出招,却也不让萧冷的凌厉刀法,鱼逝兔脱,有攻有守,不时欺入刀光之中,去夺萧冷的宝刀。
两人交手十来合,难分胜负,这边侍卫们也回过神来,撤刀冲上,还没走近,便倒了两个,其他人一愣,绕成一圈不敢上前,只听白朴喝道:“好家伙,你还有暇他顾呢?”
“哼!”萧冷从鼻子里冒出声音,“这种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灵幻形术”最适于群战,飘忽来去,让对手防不胜防。
文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否该上前襄助,忽听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梁天德、严刚、端木、刘劲草一干人正匆匆而来,又听喧哗之声,街那头涌出不少士兵。刘劲草见了萧冷,分外眼红,不待马到,纵身跃起,松纹古剑挽了个平花,飞刺过去。萧冷见状,知道今日难以讨好,匆匆挡了数招,纵身跃起,向屋檐上落去,梁天德张弓搭箭,“龙生九子”应弦而出,萧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团蓝汪汪的光轮,挡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终究仓促阻拦,难尽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楼顶,微微晃了晃,白朴也跟着跃到,二人只换了一招,萧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朴也随之隐没。刘劲草与严刚也跃上房顶,但已不见二人身影,四处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梁天德纵马过来,回顾文靖,父子二人凝目对视,文靖低下头去。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无法单独相处。文靖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责骂,故意躲他,梁天德就是有满腹的话,也无法说出,此时忍不住口唇微动,想要招呼,但踌躇再三,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文靖被他看得害怕,低下头盯着脚尖,忖道:“他这眼光好像要杀人似的,若是往日,铁定被他一顿好揍。”
屋檐上白影一闪,白朴从屋檐上落下,苦笑道:“那厮好生滑溜,方才白某虽打了他一掌,但还是被他逃了。”
“无妨!”王立已闻风赶到,弄清原由,道:“让我传下军令,搜索全城,把合州翻个底朝天,就不信逮不着他?”
“此事不妥。”白朴摇头道:“如今大战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扰民过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为然,向文靖道:“千岁以为如何?”
文靖望了白朴一眼:“白先生说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个钉子,讪讪的缩回头去。
白朴冲文靖微微点头道:“不用搜城,我自有办法逼他出来。”
“阿术。”伯颜爬上黑黝黝的山冈,向伫立在山头的少年轻声叫道。
阿术微微一震,回过头来,“伯颜将军。”他的脸上挂着泪痕。
伯颜虎目神光摄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纵横沙场,马革裹尸是最好的归宿,你如果还是个男子汉,就不许再哭,有本事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嗯!”阿术狠狠地拭去眼泪。
“还没吃饭吧?”伯颜从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点燃一堆篝火,细细烤炙,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颜用银质小刀割了一块羊肉,抛给阿术道:“其实,打仗和治国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势过猛,会烤焦羊肉,火势过小,会半生不熟。”
“嗯!”阿术咬了一口鲜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热气,驱散山间侵人肌肤的寒雾,“火势应该恰到好处,才能烤得好吃。”他说。
“是呀!”伯颜望着灯火通明的蒙古大营,幽幽地道:“大汗性子过于刚强,他这把火,似乎烧的太旺了啊!”阿术停住咀嚼,疑惑地看着他。
“烧的太旺……”伯颜微微苦笑,将一囊烧酒扔给阿术,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会耗尽啊!”
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他在合州城下筑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头发射。双方血战一日,宋军以破山弩轰击三个时辰,才将高台摧毁。蒙哥又命人由东门挖掘地道,但为宋人所觉,李汉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将两百蒙古士兵溺死其中。随后,王立遣军反击,夜袭蒙营,却被阿术逮个正着,迂回包抄,两千宋军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战十余日,双方势成僵持,胜负难分,蒙古军队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顽强,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于是拼命抵抗,老幼妇孺,皆不落后。
文靖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看得他欲哭无泪,心如刀绞。在场时还稍稍好些,回到府里,每每想到沙场惨象,他就忍不住翻肠倒肚,噩梦连连,到了第五日,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战正值白炽,众将重任在肩,都只是来点缀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碍着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亏了月婵,无微不至,服侍了他两个昼夜,文靖方才退烧。但他不用上城头,没有了心病,默运内功,流了一身热汗,加上大夫药物补养,月婵护理得当,三天之后,便去了风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愈,想到这几日不见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朴也没来见他,不能询问,心里万分挂念,不顾身子虚弱,赶了石牢,却见牢中空空,竟然不见一人,不由惊愕万分。转了几个念头,突地想到:“莫非白朴乘我生病,对她下了杀手?“
想到这儿,出了一身冷汗,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外,直奔白朴住处,恰好撞见白朴,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萧姑娘呢?”
白朴五指轻挥,在他手腕上划过,文靖手掌酥软,顿时松了,只是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白朴。白朴见他如此凶恶,不禁眉头大皱,忖道:“这小子当真着了魔,怎么会喜欢哪种女子?”眼见他又要扑上,只好后退一步,摆手道:“先别急,听我说。”
“你……你是不是杀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着牙说,只要白朴答个“是”字,便要和他拼命。
白朴摇头道:“你病这几日,她确是出了点事情,不过我没杀她。”
文靖稍稍松了口气,但听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么了?”
“你这几日生病,她没见你,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喝,找了个嬷嬷强喂她吃饭,却被她咬掉了手指头,昨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根铁簪,用它拗开了铁锁,脱困而出,幸亏我及时赶到……”
“你……你伤了她?”文靖满眼酸楚,心想:“只是这么几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个大蠢蛋。”
白朴无奈地点点头,道:“你也知道,那丫头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别凶狠,若不伤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处?”文靖叫道。
“这个……”白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我请了大夫,在前面西厢房里……”
文靖不待他说完,直奔西厢房,推开门一看,只见牙床之上,玉翎面如淡金,凤目紧闭,床边站着几个侍女,但都站的远远的,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文靖走上几步,看着玉翎,忍不住泪如雨下,冰凉的泪珠落在玉翎脸上,她悠悠醒了过来,看到文靖,黯淡的双眼顿时亮了,“你……你来了么?”她软软地问,虽然不能动弹,但神色欢喜至极,眉眼含笑,泪水却跟着眼角滑落。
文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在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玉翎才开口,柔声道:“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湿了。
“啊!”玉翎力图挣起,但又无力躺下,道:“你……你没事么?”
“没有,我都好了。”
“以后再也不许病了。”玉翎望着他说。
“这个,这个生病怎么由得我呢?”文靖颇感为难。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许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来。文靖大急,束手无策。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闪电般将一粒淡蓝色的丹丸塞进玉翎口里,入口即化,随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顿时将那丹药咽了下去。
文靖回头一看,只见白朴面无表情,站在身后,“呸呸,我……我不吃你这个臭贼的东西,呸呸。”玉翎拼命地想把丹药吐出来。
“不要意气用事,这松韵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朴冷冷说完,向那些侍女道:“统统出去吧。”他也跟着出去了,随手带上大门。
文靖听得如此珍贵,忙道:“你吃了就好,千万别再吐出来。”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帮着那个穷酸么?”
“不是,我……我是担心你……”文静脸红。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给他个面子。”玉翎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心想:“这个臭贼的丹药挺灵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