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阿柯喉头一哽,住了口。林芑云依在他怀里,感到阿柯身子颤抖,深深吸气。她想转头看看,但阿柯双手一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重重吁了几口气,续道:“他们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跟我讲故事,又一个个的走了。这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们的面貌,我却模糊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隔了很久,都再没有叔伯们来。三伯伯也带著我们搬了好多次家,有的时候我深夜里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伏在三伯伯背上,娘跟在后面,腰间系著绳索,被伯伯拉著翻山越岭。月亮的清辉映在伯伯宽大的肩头,天空高得可怕,惨白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鬼怪们奇异的脸,默默无言的凝视著同样默默无言凝视著他们的我。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三伯伯,为什么叔叔们不再来看我了?是不是我们搬了地方,他们找不到了?”
“三伯伯很凶,对我一向严厉得不得了,我要是练功错了一点,他可以罚我三天三夜不许吃饭,要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更是要吃板子。可是那天他却生平第一次按著我的肩,说,说……说他们都死了。”
“那个时候,我才九岁,还以为死了就跟进城过年一样,只是走得很远罢了……于是我哭著要叔叔们回来,给我带好吃的东西。三伯伯摸著我的头,说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虽然小,也大致知道再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为什么呢?他们不要我了么?”
“三伯伯说:‘不,他们是去杀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杀死的人。但无论这人杀不杀得死,去杀他的人却一定会死。死了,就回不来了。你四伯伯,七叔,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的家,就是这样被满门抄斩的。成百上千的人,就是这样用血染红天际的。’”
“他说了那么多杀呀死的,我都听糊涂了,便问:‘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啊?’三伯伯看著我,他看著我……”阿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喃喃地道:“他那苍凉的神情,那双慑人的眼睛,那左脸上一寸来长的疤痕……好象就在昨日,昨日他才跟我说起一般……他说:‘阿柯,你记住了,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爹!’”
林芑云突然奋身一挣,挣脱阿柯的怀抱,扑到床前,靠著宽大的雕花床架,使劲捂住耳朵,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这……这是你的身世,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对我说?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
阿柯轻轻地笑了。这笑声诡异得如同暗夜里的鬼魂,沙哑而刺耳,听得林芑云毛骨悚然。他低低地道:“你不明白吗,林芑云?告诉我你不明白,我立刻就走,明日与尹伯伯一道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搅你。”
林芑云颤声道:“我不知道!”
忽感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扳,林芑云不及防备,立时被扳得转过身来。她惊呼一声,只见阿柯两只幽幽发光的眸子近在咫尺,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他道:“你好绝情,林芑云!你明明知道,却不肯帮我,为什么?”
林芑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阿柯,第一次惊惶得不知所措,道:“我……我真的……我又怎么帮得了你呢……”
“带我走,让我离开他们,让我……让我不再是我!”
“阿柯……”林芑云一时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我……我们逃走吧!”
阿柯猛地捧住自己的头,痛苦地道:“我逃不了,林芑云,我怎么也躲避不了……你不明白的,林芑云,他们的复仇之心……如果我不在,他们或许还会隐忍的活下去,可是我……我……终究还是会掀起血雨腥风的!这么多年来,开始是三伯伯带著我们躲,逃,与世隔绝……他死了,娘、娘也死了,我就自己躲,自己逃……我躲,我逃!”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交坐倒在地,拼命压底了嗓子叫道:“好,好!他们还是找到我了!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再躲,再藏下去。他们知道我还在,就一定会舍弃性命的来寻我……你不明白的,林芑云!”
林芑云伸手去拉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阿柯,你、你冷静一点!”
“我不想死!”阿柯愤怒一挥手臂,不让林芑云抓到。他向后挣扎著爬了几步,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被人杀死!可、可我也不能看著他们去死,你……你……我要逃走,可我又不能逃走,你……你明不明白,林芑云?”
“我……”林芑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著阿柯煞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著,怎么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阿柯盯视她良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疲惫地缩回手脚,抱著脑袋踡成一团,呆呆地坐了半天,方低声道:“好罢。夜深了,你……你早些睡吧。”扶著床站起身,也不看林芑云,垂头向门口走去。
林芑云突然叫道:“阿柯,你……你想好了没有?”
阿柯一震而住。
“你想干什么?”
林芑云道:“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逃离这血腥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柯的眼睛眯作一条线,道:“死?”
林芑云用手捂著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不注意,那里面的心仍会蹦出来一般。她依著床栏慢慢坐下,低声而果决地道:“不错!只有死,才能让你彻底解脱这不仅束缚著你,也束缚著所有痛爱你的叔伯们的命运。你阿柯不死,就还有无数人要跟著你一起沉入地狱。你自己知道,才来找我的,对不对?”她站直了身子,整著衣襟,慢慢道:“阿柯,我想问你一句话。”
阿柯并不回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划著自己的脸,道:“说。”
“你真的那么放心,将性命交于我手么?”
阿柯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太放心。”他终于道:“你要是死了,又或是一辈子关在这样的大院里,我怎么办?”
“嘿嘿。”林芑云轻轻笑了,眼睛一眨,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脸颊。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抹去,一面道:“你可真是太贪心了点。过来。”
阿柯上前两步,将耳朵凑到林芑云嘴边。只听她轻声道:“明日一早,你会做什么?”
“尹叔叔一定会带我走的。我、我也必须得跟他走。”
“带他们到江南来,阿柯,不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他们跟你一路来。先到荆州,如果没找到我或是道大师,就到扬州、杭州来。我也一定会在那里等你的。”
阿柯抬头注视著林芑云那双大而深邃的眸子,好象想要在里面找到些什么,道:“你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差几味药,相信在路途上就会找到。到时候我会给你记号的。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行医时,你的名头?”
“记得,‘终南神医木’嘛。”
林芑云不知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忙伸手掩嘴,道:“就是这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终南神医木’会在许多地方留下名头,你只须跟著他走就行了。你到底还有几位叔叔伯伯在世?”
阿柯搔搔脑袋,道:“刚才七叔跟我说,除了他之外,好象还有十叔、十一叔、十六叔、十七叔,以及几十个其他叔伯的后人。”
林芑云道:“正好,人越多越好。记得尽量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路来,明白吗?”
阿柯点点头,沉吟一下,慢慢伸手出去,握住林芑云的手,道:“谢谢你。”
林芑云脸上一红,却不挣扎,任他握著,眼转到一边,看著几旁的铜炉顶的镂空处冉冉升起的熏香,叹了口气。
“谢谢我吗?你以后若还能记得……也就够了。”
阿柯看著她如漆的秀发,道:“你……你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林芑云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事,阿柯。那只是属于与你过去有关的人的秘密,什么七叔啊,未婚妻啊……阿柯,你去跟他们谈吧,我可没兴趣听。我只是一个愿意帮助你的朋友而已,别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柯走到门边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林芑云怒道:“有什么好笑?”阿柯一脚踏在门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林芑云,你才是根木头。‘终南神医木’,哈哈,哈哈,倒是蛮合你的。”不等林芑云抓狂,转身出门去了。
※※※
清晨,薄雾,丘云山十八里拐,张老头支起了第一根杆。
这里是丘云山山道的最高处,南来的人要走十一道拐方能爬到此处,而后向北而下,又是七道拐,所以人称“十八拐”。自襄州向南,除了水路,这是必经之道。
别看丘云山不高,这路还特别难行,行脚商人们早上寅时便从山下的小村出发,穿云绕雾,翻梁涉水,一刻不停的赶到这里,也已是午时之后了。再透过脚下那一片幽闲懒散的云朵,看到望不到边的茂密森林,无论多么强悍的马队,也得心中打鼓脚下发软,非歇歇脚不可。
走到这一步,前无村后无店,左边十余丈是百仞悬崖,右边则是愁杀猿猴的陡峭山壁,除了往前只有退后,所以常走这一线的商人们也习惯称这地方叫“慢刀背”——慢慢的磨死你,还就只有这么一条窄道。
人走到这鸟不拉屎鬼不生蛋的地方,早已是又饥又乏,若是闻到又辣又鲜的牛肉汤面的香味,看到上好的卤汁里捞起来的茴香面,那是任谁也抵受不住。这般占尽天时地利,独此一家的张老头生意就特别的好。
张老头今年快六十了,生得面黄寡瘦,一副痨病样,偏偏身子骨出奇的结实,十里八村,就他一个人能坚持天天担著面担上这儿。他的卤水牛肉面也是出了名的好吃,除了面辣、汤鲜、肉嫩外,张老头最得意的还是祖传秘方。据说吃了他的面,再体弱的人走上个十几二十里,也腿不软气不短。张老头的心也好,手脚麻利,冬日里会给大伙生炉烤火,夏日还免费提供清茶,遇到路过的落魄书生,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们,还常常奉送面食,分文不取。一来二去,张老头就大大的有名了。行脚走路的商人、差役、农夫对张老头尊敬有加自不必说,连逢此过路的强人土匪,也不敢对张老头有任何歹心,恭恭敬敬掏钱买食——山里人常说,张老头死后是要封为这一带的山神的。
这个时候还早,张老头知道无论从哪一边都还未有人上来。是以他不慌不忙的支好蓬,架起柴火熬起汤后,便拿了老烟杆,踱到一旁,眯著眼抽起来。
今天过了,他就要回故乡长安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事,也终于要走到头了。一早起来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怎也停不住。他喝了几口冷茶,还是不行。他就望著眼前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山和云,心中默默念叨:“难道你们不愿意我走么?不要急呀,这把老骨头,将来还是要埋在这里的……”
正在暗自想著,忽听南面山下人声鼎沸,夹杂著兵刃之声。张老头眉头一皱,站起身刚要过去看个究竟,猛听北面山下有人猛吼一嗓子:“弟兄们,提刀子跟老子上啊!”立时数十人齐声高喊:“杀啊!”
“杀死叫刚的孙子!”
“荡平木梁寨!”
只听南面山下立刻有人高叫:“他妈个熊的,我劈了你个叫史的!”数十人也跟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