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走去。
李洛长枪一挺,向阿柯面门刺来。这一下枪速比刚才慢了许多,整个枪身却微微颤动,显是已用上内力。阿柯想也没想,后退一步,道:“内力么,我一点也不会。”李洛道:“既如此,放下剑,与我一道面见太子!”
阿柯摇摇头,说道:“太子……他是什么太子……”
李洛急道:“看枪!”声音中灌入内气,顿时将阿柯的话掩掉,长枪再向阿柯面门刺去。阿柯剑身一晃,已贴上枪身,顺着枪杆向下疾斩,眼见李洛手掌便要中招。李洛暴喝一声:“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枪身中段突地爆开,竟是他以上乘内力硬生生抖断银枪。阿柯长剑亦被震得飞起数丈高。前半截枪身在这股大力下往前疾刺,“噗”地一下,贯穿阿柯右边肩胛。
李治“哎呀”一声,道:“李将军!不可伤他性命!”黎约忙道:“太子勿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看李将军已经很是留手了。”
阿柯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呆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道:“好……内功。”他伸出左手,在胸口连点几下,想要封住穴道,不让鲜血流出来。然而双手颤抖,一点力也使不上,况且穴位也认错了,怎么也止不住血。李洛一抱拳道:“阁下伤重,让末将试试如何?”阿柯嘴角流出血来,兀自笑道:“我……我……老是记不住,哎……她……她……又要骂我了……哈哈。”李洛上前两步,右手伸出,几下便封住穴道,道:“阁下请到这边来,末将有上好的治伤药膏。”
阿柯笑道:“不用了……咳咳……谁、谁有她的药好……”看看李治,迈步又向李治走来。这一下他手中无剑,众人却也不敢拦他。李治道:“阿柯,快来治伤……你要见我,为何又非要带剑不可呢?”
阿柯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站住,痴痴的看着他,道:“你便是太子?你便、便是……太子?”他胸前胸后的衣服已被鲜血染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治,生怕一眨眼睛,他便消失了一般。李治见到这番情景,心中惊疑不定,本待想上前拉他治伤,这下也不动了,道:“正是……”黎约在后面眼神频频闪动,指挥众侍卫将阿柯悄悄围了起来。
阿柯脸色惨白,身子抖个不停,眼光闪烁不定,状如中魔。他看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道:“你便是太子……太子便是这么了不起,哈哈,哈哈……哎呀……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他一笑起来,牵动伤口,顿时鲜血乱喷。李治吓了一跳,慌忙中便向后面奔走。众侍卫一涌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阿柯虽身受重伤,却仍是无一人敢上前招惹他。
阿柯笑了一阵,伸手抓住露在外边的枪柄,用力往外扯。但枪头被肩胛骨档住了,怎么也扯不出来。阿柯笑道:“李洛……帮我扯一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李洛却已挤进人群来,从后把住枪头,扶着阿柯肩头,猛地一扯,一股鲜血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阿柯向前跪倒,一手撑地,一手反过来抓住李洛,吐着血道:“帮……帮我……”
李洛感到周围数十双招子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然而这少年短短一句话却象重锤一般砸在心头,身不由己便蹲了下来,伸手抵住阿柯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的送进他体内。周围侍卫们看着,似乎也觉得给这少年治伤乃天经地道之事,谁也没有开口。有两三个心中觉得大是不妥,但看看旁边躺着的几个兄弟,又费力的咽着口水把已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去。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阿柯长出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走得了了。”挣扎一下,旁边两名侍卫不由自主上前扶他起来。阿柯道:“李治呢……太子在哪里?”他前面十几个人忙不迭纷纷向旁边让去,只见李治站得远远的,正怔怔的看着这边。
阿柯笑道:“哈哈,哈哈,太子……原来是这般了不起的……”转身便走。李治远远地伸手叫道:“阿柯……”黎约在后面一扯他的衣袖,轻轻道:“殿下,此人背景大不简单,我们还要赶赴洛阳拜见皇上,已经耽搁不得了……”李治一怔,慢慢收回手来。
阿柯蹒跚着走到自己的剑旁边,费力的拿起来,又蹒跚地向车子走去。一路上几步远处便是一两滩血迹。他这般拼命价走过来,伤了数名侍卫,自己也身受重伤,却只看了两眼,大笑两声,便即回头,众侍卫们又惊又怒,又佩服他勇气。虽觉得就此放他走大大的不妥,但李治既不发话,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他走远。
黎约在后面道:“此人保驾有功,太子殿下赐金五十,御马两匹。”早有太监跑上前去,将两匹高头大马套在车子上,又捧了金叶子进去。阿柯慢慢走到车边,也不阻止,也不道谢。待马套好了,他挣扎着要上车,手一软几乎跌下来。远远的众侍卫们都是“喔……”的一声低呼。两个太监慌忙上前把他扶到车上。
阿柯提起鞭子,虚抽一下,马蹄得得作响,拉着车子向西而行。直到走入林中,他始终没再回头看一眼。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黎约道:“太子殿下身上有伤,耽搁不得,这便立即动身前往洛阳。传令下去,沿途郡县约束境内民众,这几日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聚众闹事,违令者以犯上论处。调两千重骑兵护驾,飞马传张太医等速来候旨。”她吩咐一句,便有一名侍卫领命而行。太监们忙将李治扶上马车,小心安顿。侍卫们忙着拉马赶车,乱做一团。
黎约走上两步,望着阿柯去的方向凝望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李洛听令。”
李洛在身后一躬,也低声道:“微臣在。”
黎约摸着自己的长发,缓缓道:“那车中有一女子,双腿似有残疾,擅长医术与使毒……此人极是精明过人,智计百出。不过我观她性子急燥,于人情世故方面显得嫩拙。我要你将殿下护送到洛阳后,亲自动身把她请来。记住,是请,务必要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懂了吗?”
李洛道:“属下明白。只是刚才那个少年……倒颇为棘手。”
黎约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怕伤了他,太子将来问起不好交差。放心,有我看着呢。能让他知难而退当然最好,实在不行……哼,那也只好怪他命薄了。”
李洛眼中精光闪动,却不言声,低低地叩下头去。
※※※
阿柯驾着车在林中越行越远。他握着缰绳,却任由马儿自己乱跑。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上下颠簸得厉害,阿柯肩头伤口处血渐渐又冒了出来。他想到要点穴,否则血这般流下去,过不了多久必死无疑,然而身体里的力气随着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出去,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来。他心中一片茫然,嫉妒、高兴、痛恨、失望、委屈、兴奋、悲伤,统统一股脑在心里翻腾起来,说不清是该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还是该大笑大跳,只是失神的望着前方密密的丛林。
他心里想着:“太子……我总算是看见他了,原来……他长这么个样子……原来他便是太子……原来黎自便是李治……我、我却救了太子……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不是一直想要杀他吗……伯父想要杀他,母亲也要他死……然而我却没有杀他……为什么?为什么……”
车子一晃,向小路边上走去。阿柯茫然的想要举起鞭子赶马,却不想牵动伤口,顿时钻心的痛。他想:“对了,是那个李洛……李洛不让我杀太子。他是太子,他手下能人可太多了,我、我……我只是孤身一人罢了。我受伤了,我打不过李洛……他太厉害了,简直不是人,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高手……单是与他比试招数便比不过,如果他早使上内力,我恐怕连半招也档不下来……不错,不错……是李洛阻止我动手的……有他在,我怎么杀得了太子?”
喉咙口一甜,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哇”的一声吐出到前面马背上,眼前金星乱闪,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他费力地抓住身旁的车架,勉强自己坐直了,心道:“我不能歪着坐……要是让他看见了,岂不是更看轻我了……不,我不要他看不起我……我,我,我……与他相比,我只是个穷小子罢了,他是该当看我不起的。哈哈,阿柯,你想要比什么呢?比诗词歌赋吗,比琴棋书画吗?哈哈,哈哈,你是连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的……比剑法吗,他是太子爷,怎会跟你比什么剑法……日后他登基当了皇上,手那么一指,自有千军万马为他卖命,我有什么可卖的吗……我只是个为保命而杀人的杀手而已……不错,我是杀手……看着他,我却一点杀心都没有,为什么……如果李洛不拦我,我会杀他吗……我真的下得了手杀他吗……哈哈,哈哈,阿柯,阿柯,阿柯!你、你……真是没种!伯父死了,妈妈也死了……你自己死了吧!你死了倒干净了!哈哈,哈哈……”
突然身后一声惊呼,正是林芑云声音,阿柯心中一震,头脑顿时清醒过来,想道:“啊,是了,还有林芑云……她、她、她……她脚动不了,我要死了,那可……那可……”
只听林芑云尖叫道:“阿柯!阿柯!你没死?”向车头爬来。阿柯使尽全身力气也转不过头去看她,只道:“没……没有……没有……死……”到最后话也几乎说不出来。林芑云惊道:“你怎么了?啊!你……你周身都是血,阿柯,你受伤了?”声音哽咽。
阿柯暗自深吸一口气,拼着最后的力气拉住缰绳,慢慢将马车停下来。他说:“林芑云!”
林芑云拼命爬过来,一边哭道:“阿柯,阿柯!”
阿柯道:“林芑云……你、你,可不要让我死……”眼前一黑,向后翻进车厢里,再也没有知觉。
※※※
漆黑的天空上,嵌着几颗小小的星星。晚风吹过,阴冷的雾慢慢从地上升起。
阿柯跪在泥地里,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望着十几步开外正抱着只烤鸡大快朵颐的伯伯,使劲吞了吞口水,却没说话。他知道,即便自己立刻死了,没够惩罚时间,伯伯也是不会抬起眼皮看上他一眼的。
他肚子里早上还如雷鸣一般叫,现在却一声也没有了,也不再撕心裂肺的痛。阿柯自懂事起便常常受到这样那样的惩罚,三天两头的,练剑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不给饭吃,倒也颇有经验,知道暂时过了最难受的一关,只待明日早上最后一次疼痛过了便好了。如果自己现在再表现好一点,又碰巧母亲来了,说不定今晚睡觉前就可以吃上一顿。想到这里,他又透过打碎的衣服摸摸身上的鞭痕,不少已开始结疤,看来是要到头了……
正在这时,伯伯拍拍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阿柯觉得伯伯出奇的高,他颤抖着拼命仰起头来,仍是无法看到伯伯的脸,黑漆漆的天上,仍然只是那几颗星星,还有自己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象纱一般掠过……
伯伯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阿柯,阿柯……你要去杀谁?阿柯,阿柯……谁是你的仇人?”
阿柯哆哆嗦嗦的答道:“是……是……太子……是太子……”
伯伯的手慢慢伸过来,摸到阿柯头顶,接着顺着阿柯的脸慢慢向下摸去,问道:“你要杀了他吗?阿柯,你是不是应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