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的老黄牛的脖子上,一串黄铜牛铃在风中叮叮铛挡的响起来,一下子四下都是清扬的铃声。
李老驼背一怔。只一怔,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老二?”他哑着嗓子叫道,手腕翻处,三枚毒针已在掌心处。
“老大。”一个比风还冷的声音说道。
直到那人从牛车后转出来,走到他面前丈余的地方停下时,李老驼背才停止了颤抖。他强笑一声,道:“老……大,嘿嘿嘿,我还以为……”
来者是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看上去比李老驼背还老十岁。两条白白的眉毛垂在脸上,一双老眼花得必须半眯着才能看得清楚。虽然已经是半身入土的年纪了,宽宽的肩膀仍有力的向后挺起,使人不禁神往当年的威武之姿。他并不答话,鼻子里哼一声,双手背在背后,如老僧入定般立在李老驼背面前。
李老驼背只觉喉头一阵收缩。他一面对着白发老者干笑,一面偷偷将毒针往衣袖里送。忽而一阵风吹过,李老驼背仿佛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不由自主一耸鼻子。这香气……
骤然间李老驼背狂叫一声,往后便翻,使的正是他当年奈以成名的绝技之一“钵阳十八纵”。
这一翻便已是三丈开外。然而没等他的第二纵翻起来,“砰”的一声,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跟着口中一口鲜血激射而出,叫道:“颠茄散……颠茄散!”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颠茄散。我以为你磨了十几年豆腐,连脑袋都磨掉了呢。”
李老驼背“哼”的一声,伸手入怀,急速掏出三粒黑黑的药丸来,一口吞下。只觉身体里血气翻江倒海,吃下去的药却怎么也没见反应。他喘息一阵,惊惶地抬起头来,瞪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见壮,又是“嘿嘿”一笑,道:“这瓶颠茄散中,我还另加了鬼枯藤,食日花两味,怎么,尝出来了?”
李老驼背颤声道:“鬼……鬼枯藤,你……原来,你终于……”
白发老者慢慢踱过来,说道:“不错,我已经养成了,虽然不是我发现的。这十几年来,我们好象还是平手。要不是云儿无意间发现养鬼枯藤的诀窍,今日倒下的,还不定是谁呢,呵呵。”
李老驼背一阵猛咳,吐出几口血,喘着气道:“云……云儿?”
白发老者在他身边站定了,盯着他,慢慢的道:“云儿,干什么还不出来?过来拜拜你的四师祖,害死你爹的快马鬼手李敬!”
李老驼背顿时面如死灰,颤声道:“二师侄林继业!”
白发老者不答,转头侧向牛车,道“云儿,下来吧。”
谁知过了半响,牛车中毫无动静,只有牛玲声在风中激扬。
李老驼背牙关紧咬,一张脸上肌肉可怕的扭曲着,仿佛自车蓬中将要钻出的是一个索命的厉鬼一般
白发老者眉头微皱,叫道:“云儿?”
车蓬中“叮”的一响,仿若金玉撞击之声,接著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爷爷,我……我不出来了,你替我……杀了他吧。”
白发老者叱道:“什么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花了十几年的工夫种植鬼枯藤,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今天么?下来,为你爹,亲手杀了他!”
车蓬中人道:“我……我怕杀人。”
白发老者“嘿嘿”笑道:“杀人,怕什么?你是江湖儿女,杀人都怕,以后怎么出去行走?你连人都怕杀,又怎么做得你父亲“鬼手”的继承人?”
那人娇声道:“爷爷,人家不要做江湖儿女。”
白发老者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打紧。你过来,一刀将这狗贼杀了,正式成为鬼手的传人之后,爷爷便带你回湖南去,不做江湖人也罢。”
那人叹了口气,呐呐的道:“我……我也……”
“怎么?”
那人沉思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此言一出,连李老驼背都大吃一惊,白发老者一张老脸顿时惨白,沈声道:“你说什么?”
车蓬中人道:“爷爷,我对不起你,我……可是……”
白发老者打断话头,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车中人略一迟疑,一字一句的道:“我说,我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白发老者猛地暴喝一声,震得李老驼背头中“嗡”的一响,旁边屋檐上的灰也仆仆的往下掉,老黄牛脖子上的黄铜铃一阵乱晃。
他赫地转身,叫道:“滚出来!”
李老驼背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车幔一晃,缓缓走下一个盈盈少女来。
这少女眼眸如漆,看样子只在十五、六岁之间,身着淡淡鹅黄衣衫,腰前束着一条长长的淡紫丝带,直直的黑发批在肩头,在头顶用同样的淡紫丝带纨了个结。她低着头,眼瞧着地面,轻轻咬着嘴唇,并不走过来,只在车前站住了。
白发老者瞪视她良久,沈声道:“云儿,此人是你杀父仇人,你过来,杀了他为你爹报仇。”
那少女咬着嘴唇,并不回答,去慢慢的摇了摇头。
蓦地人影晃动,白发老者已欺身上前,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往后一退,撞在牛车上,撞得车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她却一声不吭。
白发老者嘶声道:“云儿,你……”
那少女喘得一喘,又慢慢直起腰,理理额前散发,才抬起头来。但见左边脸已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有一丝血渗出来。她也不去管那血是否已滴落到衣襟上,只痴痴地看着白发老者,大大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白发老者本又已举起手来,见她这样,这一掌却再打不下去,说道:“云儿,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你为何……你……这是为何?”
那少女扶着牛车,眼睛越睁越大,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道:“爷爷,我……我不想有仇杀了。”
白发老者转头看一眼李老驼背,又转过来,道:“什么?”
那少女眼睛一眨,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伸出左手在脸上轻轻拂着,一面道:“我……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我们为了报仇,这十几年来的艰辛,究竟……值是不值?”
李老驼背躺在地上,见那白发老者良久不动,暗运一口气,只觉腹中绞疼难忍,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些白色粉末在口中,拼命吞了,运气护住心脏。
那少女道:“爷爷你为了复仇,这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培植鬼枯藤,你抛下奶奶和晴姨她们,带着云儿跑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连奶奶……去世,你都没回过家。你尝尽千百种毒草鸠毒,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侥幸活过来?这仇恨,难道真比亲人、生命还重要得多吗?”
白发老者不答,右手仍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少女也不看他,右手食指将淡紫丝带绕来绕去。过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着躺在地下的李老驼背,说道:“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现在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更是……更是……觉得这十几年,爷爷真是不值得……”
白发老者沈声道:“什么不值?谁说不值?我觉得值,千值万值!”
少女抬起头来,瞧那白发老者一眼。此时她已不再流泪,只是眼圈还红红的。她伸手一指李老驼背,说道:“值什么?我爹……杀了他的儿子,结果被他害死了;他杀了我爹,背井离乡的跑到这地方来,堂堂的快马鬼手磨起豆腐来,一磨就是十几年,磨得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当年的气慨,如今也磨成豆腐渣了……”
李老驼背正暗自运气疗伤,听到那少女娇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实在说到骨子里去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和如今的忍辱偷生突然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支持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少女将头转开,续道:“……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爹……是死了十几年了,他也偷生苦挨了十几年。我杀了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死了个痛快呢。难道要我也象他一样,跑到深山里,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白发老者厉声喝道:“住口!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爹,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的鬼手大侠!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个畜生,敢与你爹比吗?”
那少女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并不作答。
白发老者狠狠盯着李老驼背,续道:“你爹学的虽是用毒奇术,做的可是锄强扶弱、斩奸杀贼的侠义之事。当年江湖上提起鬼手大侠四个字,谁不敬仰?那就是大侠的一块招牌!这个人……自坏我鬼手一门的清誉,纵容儿子为恶。那小畜生害了几十个良家妇女,搞得若大一个南京城人人自危,难道不该杀吗?最可恨的,这个老畜生,竟然自己杀了儿子,把头献来,以此博得你父亲的信任,才得以在你父亲的银针中下毒。他又暗地里打伤十几个人,使你父亲为了救人,三天没合眼的运功驱毒,才最终被自己的银针所害。这个畜生毒辣至此,天地难容,死不得吗?”
李老驼背突然间尖声惨叫,声如夜鹫,使劲翻过身来,用力指着白发老者,大喊:“你们狗屁的大侠,狗屁的仁义!逼我杀自己的儿子,逼我杀儿子!我儿为了救我,自己割的头哇……我的儿呀……啊……啊……呵呵……”叫到后来声嘶力竭,再叫不出来,只拿手拼命拍打地面,打得黑黑的硬石地上一个个的血手印。
那少女甚是不忍,转过背去不愿再见。白发老头呵呵一笑,慢慢踱近李老驼背,道:“这叫天报应,百试不爽!你哭个屁!那些被你们两个畜生害死的人,又有何处伸冤去?只可恨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死的结拜兄弟,害我几十岁了,这张老脸没地方敢见人,呸!”狠狠一口吐在李老驼背头上。想想不过意,飞起一脚将李老驼背踢个跟头。李老驼背在地上滚了两转,仍旧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口中只叫:“儿呐……儿呐……”
那少女转过身来,叫道:“爷爷。”声音甚是凄楚。白发老者对她怒目而视,道:“我没你这孙女!枉我带了你十几年,竟是这样黑白不分,连你爹都不认了么?我没你这孙女!”
少女脸色惨白,怔怔的又流下泪来,慢慢向老者走去,轻声道:“爷爷,我启有……”
突然间李老驼背大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那少女刚走到他身边,血险些沾到裙子上,不禁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怎么了?”便待弯腰去看他。
猛听得那老者大叫:“云儿!”声音甚是惊惶。那少女略一怔,忽觉腿上一麻,顿时支持不住,向前摔倒。耳中听到身后老者已经欺身上前,身边的李老驼背也已纵身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跟着那老者一声闷哼。少女心中大急,待想到转头时,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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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耀眼。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光着脚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枝层层的垂下来,在小女孩眼前荡啊荡的。那女孩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的抱着树干,拼命仰起头。在她上面的一个枝干上,一只不知秋之将近的知了在那里正唱得昏天黑地。
“爷爷,看!看!”小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知了,叫道。
“恩?”一个白发老头自树后直起腰来,将手中一把草药在树干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