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孤
江绵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他的步子慢且凝滞,几乎是脚拖在地上挪动,似乎动一下也不胜其累一般。他的一双瘦可见骨的手掌微微颤动,剑也费力的拖着,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浅的痕迹,犹如难看的伤疤。
阿柯也向前一步,扶着树干的右手神经质的抽动一下,不由自住地抓紧,险些将一块树皮也扯下来。他屏住了呼吸。
段念站着不动,面无表情。
沙老大嘿嘿冷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线。
周围的人个个莫名其妙,都觉这个什么江绵太也没种,还没交手就吓得如此狼狈模样,实在是丢自己这边的脸面。有站得远的,自觉沙老大可能要刺个两三剑才刺得到自己面前来的人忍不住便开口喊:“喂,你有没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骤然传开,震得毫无准备的人都是一跳。江绵猱身以进,手中长剑翻飞,迅疾无与伦比,有如一道道亮光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段念一般。除了沙老大和那十三名黑衣人,以及缩在一边的阿柯,场中其余人等几乎无一人看清了长剑,只见到江绵左右纵越,身形飘忽,在段念身前舞出一道白光屏障。众人都是一头冷汗,刚才准备喊什么的人更是庆幸自己的鸟嘴张得不快──想不到他的剑竟如此之快。
相形之下,段念的弯背大刀则是慢得惊人,往往见到剑光闪闪,在他面前来回晃动了数次,甚至数十次,他的刀才有力的挥动一下,或劈或挑,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招式。但怪的是,这一刀下去,或与江绵的剑相交,或不相交,江绵的攻势总是一滞,须缓得一缓,才能再度快速攻击。江绵身形飘逸,穿花拂柳般左刺右击,长袖飘飘,黑袍翻动,煞是好看。段念依旧不动如山,毫无花俏之处,只一刀刀缓慢劈出。
沙老大脸上一幅牢不可破的笑容,不时捻捻胡须,好不自在。周围的人早看得目瞪口呆,因同时见到那江绵匪夷所思的快剑,和段念慢得更加匪夷所思的慢刀,不少人头晕目眩,只想:“他奶奶的,这一剑明明可以刺上七八个窟窿了,这个姓江的小子是在耍段念还是在耍老子?偏偏不刺过去!”也有人想:“这个姓段的动作慢得象乌龟一样,是毒发了么?这样子搞下去,迟早乌龟脑袋给削下来,胆子也忒他妈大点。”
阿柯心中也是惊骇莫名,想道:“此人刀法当真厉害!这个叫江什么绵的出剑好快,最厉害的是每一剑刺出,总有三四个是虚招,隐着一个实招。若是常人看不清虚实,早已手忙脚乱,给刺上好几剑了。这个姓段的显是已看得一清二楚,每一刀看似缓慢的劈出,却已封死了对方那一剑的所有去路,自己的后手却一招也没浪费……厉害,真真是以静制动。这个叫江什么的,看似灵巧,脑袋却笨得紧。刚才那一招剑挑姓段的肩头云门穴,连着在他胸前虚晃了三招,才是一招实的。第二次再使,居然仍是同样的虚实,不知道变化一下,姓段的眼都不用多看一下便挡开了。再过十招,高下并分,这个江什么的最好退得远远的,否则……”
此时江绵身形越来越快,剑光闪闪,渐渐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光团,将他自己身影都遮盖,在段念身前游走不定,方圆十余丈内都可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沙老大与他手下个个纹丝不动,阿柯与其他人可抵受不住,纷纷退避,将圈子拉得越来越大。
段念退一步。再退一步。
江绵见他终于被自己剑气逼退,大喝一声,长剑舞得更加卖力,只往段念胸前要害攻过去。阿柯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叫道:“啊……好刀!”
他这一声叫得并不大声,加之周围的人都在专注的看着打斗,也没人在意。前面隔得老远的沙老大却突然一震,回头向这边望来。阿柯脑袋一缩,跟着又大叫不好,直起身子,探头问旁边的钟大恶少道:“你、你说什么?好刀?”
钟大恶少一头雾水,怒道:“什么好刀?他奶奶的……”
话音未落,变故突生。段念双手握刀,在江绵一剑连着一剑绵绵不绝的攻势下,竟往前跨一大步,深入剑光中心,一刀斜劈。江绵心中暗道:“来了!”纵身高高跃起,段念这一刀重心全失,直劈到泥地上,上半身已完全空出,想要变招已然不及。江绵身在空中,一招“白虹贯日”,剑尖直指段念露出的头部空隙,内力激荡之下,剑尖颤动,在阳光照射下急速闪动,当真是剑气如虹。周围人忍不住都是一声喝彩,暗道:“这招普普通通的‘白虹贯日’,竟也可使得出如此气势……”
段念挺腰,抬头,双手猛提,弯背大刀自地上闪电般斜劈回来,又急又准的劈在长剑上,只听“叮叮铛铛”一阵响,长剑在这冲击下,脆犹如枯枝一般,立时折为数段。江绵一声惨叫,收势不住,合身扑下,被大刀自腰至肩劈为两段。众人惊呼声中,断裂的两截身子飞出数丈,直直砸入人群中,砸得躲避不及的人鬼哭狼嚎,有被内脏挂了一头一脸的更是吓得尿了一裤子,当场晕过去几人。
那十三名黑衣人始终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任鲜血洒了自己满头满身,也无人动手去抹一抹,更无一人回头看一眼尸体,仿佛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沙老大呵呵大笑,用力鼓掌,道:“好!好一招‘影舞千松’,当真惊人。这七十二路‘鬼影刀法’,小弟看世上已无人能出段兄之右了,若不是段兄内力已尽,再加上你的‘穿云步法’,只怕连着小弟在内,都要断做两截了,哈哈,哈哈,好刀法!”
满场人中,就只有阿柯一人慎而重之的点点头,暗道:“鬼影刀法么?果然厉害。这一招先是虚劈,后面那一提才是实招,当真让人防不胜防。但这一虚招也是危险至极,自己胸腹以上完全洞开,只要对手动作比自己快一步,那可就是身首异处了,想来也是招拼死的打法。不过这姓江的脑袋太木,只怕早被姓段的看穿了,才敢如此使招。不过……也说不定这一横切也可转虚为实,只要内力强劲,什么招不好使?”
沙老大转过身,对那十三名黑衣人道:“见识了没有?这才叫做大家风范。平日里,我老跟你们说,练剑练剑,练的是那神,那气。练那么快有什么用?遇到真正的高手,以静制动,越快就越没力道,越没准头。有什么人看出刚才那一下的真正厉害之处么?左山,你说。”
左首边上一人躬身道:“回禀师傅,是内力。”
阿柯心道:“错了,是时机与姿势。就算不使内力,这般自下而上截杀在空中毫无接力之人,一样的结果。”
那沙老大不置可否,点点头道:“既如此,你来应战吧。”
那人应声而出。他手中也握着一把弯刀,只是远不如段念的厚实,相比之下犹如玩具一般,加上他五短身材,与段念魁梧的身材相比,更是差距悬殊。周围的人纷纷再退两步,深怕这一次又被劈成几段的尸体飞出来砸脑袋。阿柯却乘机挤到前面。此刻他心中只想再看清楚一点,琢磨这刀法如何厉害,混已忘了逃命之事。
此人显是刚刚听了沙老大之言,吸取教训,慢慢向前跨了两步,便停住不前,刀尖向下。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段念,并不言语,摆出一幅即不进攻亦不防守的姿态,气势倒也从容不迫。
段念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左山依旧不动。不动如山,连刀都不提起来,似已完全漠视段念的存在。
四周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二人如何动手。已有不少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姓左的当真大胆,在这个恶鬼般的人面前居然如此托大。也有人心道:“这个左山气度不凡,怕是有些本事。”阿柯也不禁心生疑惑,不知这左山究竟要如何对敌。
段念再进一步,便停下不前。两人距离近到只隔半丈左右,几乎是一提刀子就可以捅到对方。
左山仍不动。但细心的人只要凝神观察,就可发现他垂下的刀子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暗运内力。阿柯只觉得口唇发干,伸舌头舔一舔,一面想:“这个姓左的,当真要跟他比以静制动?”
好一阵子,场中毫无动静,两个人都似睡着一般,半根小指头也没有动。场外也是鸦雀无声,静得连丝风也没有。大家既看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出声,连脑袋也不敢随便乱动──谁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响,又有脑袋手脚什么的飞来砸头?
再等一会,边上的钟家大恶少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刻,段念突然出手!刀光一闪,弯背大刀快得似道白练,横着直劈!左山一声狂叫,想要格档,提刀已来不急!想要躲闪,但见到刀光闪烁,脚下麻木到似要抽筋,怎么也动不了,待得稍有反应,“扑哧”一声,已被干净利落斩为两段。上身照例飞出老远,砸进人群,连那刀也被击得横飞,吓得人群奔走呼喊,“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数人拼命乱打,才将那刀击落。那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动,鲜血如泉般涌出。
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没有料到这个什么左山如此不济,一个回合便成了刀下冤魂。那些曾想过他功夫不凡的人暗自羞愧不已。
沙老大身形突晃,众人只见到一道黑色影子迅疾无比的在那十二名黑衣人前一晃,“啪啪啪啪”几声脆响,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右边脸上顿时红肿。沙老大暴怒的声音喝道:“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这叫蠢!这叫他娘的蠢!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居然敢学人家以静制动,居然敢班门弄斧!死有余辜!死有余辜!都听到我说的话么?”
十二人一起大喊道:“是!师傅,死有余辜!”
阿柯心头好笑,这般叫出来,好象是在说“师傅死有余辜”一样。忽然听见身旁脚步声急,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偷偷摸摸的后退。在他身旁的钟大恶少低声道:“沙老大发火了!他奶奶的,要想保命,赶紧往后走走啊。”在下面拉他一把。阿柯回头见那女子注视段念的神情,心中一动。钟大恶少一拉拉不动,转身自己先跑了。
只听沙老大沙哑着声音道:“仲旬,黄汤,你们两个上。别看姓段的凶横,已经是强鹭之末了,耗他内力,就有机会赢。赢不了,你们也跟他们二人去吧。”此时连着败了两场,他脸上已挂不住,什么段兄之类的客套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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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芑云端起茶杯,浅尝一下,果然是西湖极品,入口清润,直透五府,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好,果然好茶。”
旁边铛铛端过来一杯羹,色淡黄,隐隐散着热气。林芑云用银勺子勺了少许,送到嘴里品尝,眼珠子一阵乱转,半响方道:“这是隔年过冬的蛇羹。恩……又加了精致小牛肉,和陈皮丝、老姜、桂圆,用文火熬的。对不对?”
铛铛鼓掌道:“好厉害!姐姐真是见识广博,这种岭南一带产的特色也知道。”
林芑云呵呵傻笑,脸有得色,大冷的天也装模作样拿把折扇扇一扇,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铛铛妹妹。高人自有法眼通天。”
“这一盘呢?”
“…………”
“文豆腐,加了南瓜、青菜,用油酥七成熟,再用火文烧而成的。”
“这个呢?”
“…………”
“映